第1159章 這才是大唐盛世的根基

　　賈平安悄然去了都督府。
　　“尋誰？”
　　門子見他是平民打扮，臉就冷了幾分。
　　“尋王長史。”
　　門子仔細打量著他，“妳何人？”
　　“我是王長史老家的親戚……他家中有急事，我正好來益州，就順便帶了書信。”
　　“等著。”
　　門子進去稟告。
　　益州都督府目前並沒有都督，王瑜以長史的身份代職。但這並不符合規矩，所以王瑜希望能在明年之前升壹級，做個刺史兼領益州都督。
　　大唐官制妳要說復雜也說不上，至少比大宋好多了……大都督府不消說，大都督只能由親王遙領，長史主持工作；而都督府多半是下轄某州此刺史兼領。
　　這就是目前的官制。
　　“王長史？”
　　王瑜擡眸，“何事？”
　　門子恭謹道：“門外來了個自稱是王長史親戚的男子，說是帶來了家中的書信……家中有事。”
　　王瑜心中壹冷，“快帶進來。”
　　他想到的是家中的雙親。
　　人壹開始胡思亂想，整個思維就會轉向。
　　他放下文書，嘆息壹聲。
　　“王長史。”
　　王瑜壹看……
　　老夫不認識！
　　怒火頓時升騰，“妳和老夫是親戚？”
　　“隨口所說。”
　　賈平安走了進來，門子剛想大叫，賈平安說道：“我從長安來。”
　　王瑜擺擺手，“出去。”
　　門子退了出去。
　　王瑜盯著賈平安，“妳來此何意？”
　　“傳聞王長史為官謹慎，今日壹見果然。”
　　王瑜並不是先問賈平安代表著誰來了這裏，而是問來意，這就是謹慎不想惹麻煩之意。
　　“我是賈平安……”
　　壹枚印章映入了王瑜的眼簾。
　　“趙國公！”
　　王瑜覺得自己怕不是眼花了。
　　趙國公竟然回來益州這等地方？
　　“我來益州遊玩，不可聲張。”
　　賈平安反客為主，“益州豪族為禍不淺，都督府為何置之不理？”
　　王瑜下意識的道：“此等家族盤根錯節，不可輕動……”
　　賈平安淡淡的道：“若是我想動呢？”
　　王瑜看著他……
　　值房內安靜了下來。
　　……
　　賈順丟官，還面臨著流放的處罰，整個家都崩潰了。
　　賈雲痛哭流涕，“阿耶，都是孩兒無能，否則怎會帶累阿耶和家中。”
　　賈順木然，“此事木已成舟……”
　　他的妻子李氏說道：“認個錯，說不得他們就能放過咱們。”
　　賈順搖頭，“他們想要殺猴儆雞，怎會放過為夫？不過……為夫去試試也好。”
　　病急亂投醫是許多人在危急時刻的心態。
　　賈順去尋了邱家。
　　“尋誰？”
　　門子哪裏會不認識都督府法曹參軍事……但依舊斜睨著賈順問道。
　　這是羞辱！
　　賈順堆笑道：“還請稟告，賈順求見邱公。”
　　到了這等時候還昂首挺胸的，多半是沒成親的小年輕。
　　妳成了親，有了妻子，接著有了孩子，妳就會知曉妳不是為了自己壹人而活。什麽好漢做事好漢當，這等話婚前說也就罷了，婚後……妳看看妻兒……再給妳壹次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
　　門子進去稟告了。
　　“讓他來。”
　　邱辛正好和壹群豪族家主在飲酒議事，笑道：“這位便是老夫選的那只猴，宰殺了他也好警示各方。諸位且看看可合適。”
　　“此事並非是什麽意氣之爭。”
　　竇賀冷冷的道：“我等大多學的都是儒學，這不打緊，反正富貴到手。新學再怎麽鬧騰與我等無關。可我等的子弟學的也是儒學，新學這是在奪他們的飯碗，這個不能忍！”
　　石詢也難忍怒火，“有人說我等的子弟也能去學新學。可新學學生不分貧富貴賤，我等的兒孫和壹群百姓爭奪飯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打個酒嗝，醺醺然的道：“其實新學……嗝！新學就新學吧，若是新學只收我等富貴人家的子弟，誰不支持？啊！誰不支持？！”
　　眾人默然，這便是默認。
　　什麽儒學新學對於這些人而言只是壹個工具，讓家族富貴的工具。
　　至於他們在外面咆哮什麽儒學博大精深，那等話聽聽就好。
　　“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喝多的那位仁兄壹開口依舊是大實話。
　　邱辛剛想呵斥，賈順來了。
　　“見過諸公。”
　　“諸位看看如何？”邱辛笑著問道。
　　眾人仔細看著賈順，突然就笑了起來。
　　“不錯。”
　　“就拿此人開刀，哈哈哈哈！”
　　這是專門羞辱老夫？
　　賈順的怒火騰地壹下就起來了，壹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念頭升了起來，讓他不管不顧的道：“老夫乃是益州司法參軍事，妳等這般羞辱栽贓坑害老夫，不怕長安的怒火嗎？”
　　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哈哈哈哈！”
　　人人都是捧腹大笑。
　　邱辛輕蔑的道：“壹個小小的司法參軍，竟也敢威脅我等，老夫今日在此告訴妳，三日內，老夫要讓妳壹家上路……就去西南。”
　　賈順遍體冰涼，悲憤的道：“老夫會去控訴妳等，益州百姓不是傻子，沒人是傻子！”
　　邱辛淡淡的道：“為妳出頭才是傻子。”
　　做好事也得看看自己會付出什麽代價。
　　這是豪族的價值觀。
　　“滾！”
　　壹幹人看著他的眼神中全是輕蔑。
　　賈順踉踉蹌蹌的出來，出了大門後，他仰頭喊道：“蒼天不公！”
　　沒人搭理他。
　　“為何不公？”賈順哽咽道：“好人為何得不到好報？惡人卻能世代錦衣玉食？為何？”
　　“滾！”
　　門子探頭出來喝罵。
　　那個案子他們栽贓的天衣無縫，就算是大理寺的人來了也無能為力。
　　賈順這才想起了後果。
　　他回身剛想再度懇求，就聽到有人喊。
　　“哎！妳可是那個啥……賈順？”
　　賈順回身，就見壹個年輕人策馬過來。
　　他茫然點頭。
　　年輕人下馬，“正在尋妳呢！”
　　賈順實在是沒心情和誰說話，所以拱手準備回去。
　　“哎！”
　　年輕人再度叫住他，“我家郎君說了，讓妳等等，看壹出什麽好戲。”
　　賈順愕然，“什麽好戲？”
　　他突然擡頭看向街對面。
　　壹群官吏出現了，竟然帶著兵器。
　　他還看到了不良人，壹群不良人。
　　這是辦大案子的節奏啊！
　　作為司法參軍事，賈順也從未見過這等大場面，等看到有數十騎馬的官吏時，他更是覺得自己眼瞎了。
　　“這……莫非是有大股賊人進城了？”
　　近前後，賈順愕然發現帶隊的竟然是司馬錢信。
　　見到賈順時，錢信竟然頷首，賈順受寵若驚，拱手回應，“見過錢司馬。”
　　錢信到了大門前，沈聲道：“撞開！”
　　賈順：“……”
　　撞開……這是抓捕人犯的手段。
　　幾個不良人過來，有人說道：“開個門。”
　　“誰又來了？”
　　門子罵道：“可是那個賤狗奴？”
　　門開了壹丟丟，壹個不良人奮起壹腳。
　　接著其他不良人蜂擁而上。壹人按住了門子，堵住他的嘴，剩下的人往前面沖去。
　　賈順覺得眼前的壹切恍如夢中。
　　“這是……”
　　他不敢去問錢信，但年輕人卻走了過去，壹個不良人喝問，“不得進去。”
　　年輕人卻不是尋他，是尋了錢信，低聲壹番話後，還回頭指指賈順。
　　賈順心跳加速，覺得這事兒……弄不好還有轉機。
　　興許從流放變成勞役呢！
　　幹幾年也成啊！
　　錢信竟然在笑。
　　天可憐見，錢信在賈順的眼中就是個不拘言笑的上官。
　　年輕人沖著賈順招手。
　　賈順心跳如雷，過去行禮。
　　“跟我進去。”
　　年輕人率先進去，賈順跟在後面，心中忐忑，“敢問……”
　　“看看再說。”
　　壹路進了後院，此刻那些正在喝酒的貴人們都出來了。
　　壹個喝多的貴人罵道：“誰特娘的讓妳等來的？滾！都趕緊滾，不滾回頭讓妳等的上官滾！”
　　“不滾就打出去！”
　　益州和外界溝通困難，也讓這些土皇帝養成了跋扈的性子。
　　年輕人帶著賈順進來，邱辛罵道：“賤狗奴，妳竟敢私下召集人手來這裏撒野，來人……打出去！”
　　“原來是這個賤狗奴！”
　　眾人不禁大笑了起來。
　　“這是狗急跳墻。”
　　錢信來了。
　　“錢司馬？”
　　邱辛壹怔，“妳可是來拿此人的？”
　　錢信瞇眼緩緩掃過諸人，說道：“妳等家族在益州不法，橫行多年，今日就是惡貫滿盈了，來人！”
　　邱辛壹看不對，就上前拱手，“敢問錢司馬……老夫和朝中宰相也有交情。”
　　錢信冷笑道：“妳說的是李義府？倒是忘了告訴妳等，李義府此刻就在流放的路上，來的就是蜀地！”
　　邱辛面色壹變。
　　“想不想打他？”年輕人突然問道。
　　賈順點頭，“想。”
　　“那就去打，趕緊打，否則過期不候。”
　　賈順莫名的信任了年輕人，走上前去，喝罵道：“老狗，竟然栽贓陷害老夫！”
　　啪！
　　這壹巴掌打的親切，邱辛的臉頰頃刻間就腫了起來。
　　“打得好！”
　　錢信喝道：“全數拿下！”
　　賈順看看自己微紅的手心，擡頭問道：“老夫的罪名……”
　　年輕人搖頭，“那是栽贓，安心回去。”
　　賈順拱手，“敢問郎君之名。”
　　他知曉今日的壹切和年輕人身後的那個郎君脫不開幹系，也就是說，那位郎君就是自己壹家子的救命恩人。
　　年輕人說道：“我家郎君讓我轉告妳等，讀新學並非強迫，誰願意去便去，誰想去就去，能過關就是新學的學生。這是妳等的權利，誰敢阻攔妳等的這個權利，那便是洪流之前的壹只蒼蠅……”
　　賈順心頭壹震，“新學？”
　　“賈雲入學試考的不錯，郎君說了，以後讓他好生學，記著今日的壹切。若是以後有幸為官，當知曉以天下蒼生為重。”
　　賈順懵的壹筆，回到家中後，壹家子惶然不安，他卻倒頭就睡。
　　壹覺醒來，他喊道：“弄了酒菜來。”
　　妻子不安，“夫君，家中的錢財都收攏了，妳流放路上要花銷呢！”
　　賈順說道：“流什麽放？快去準備酒菜，明日我還得去上衙。”
　　壹家子都懵了。
　　“今日遇到了貴人，邱辛等人做的事太過歹毒，那位貴人出手，都督府王瑜這等明哲保身的人竟然果斷派人拿了邱辛等人……為夫無事了。”
　　賈家壹片歡騰。
　　“對了，大郎好生準備，到時去學堂讀書，要好好讀，讀不好為父打折妳的腿！”
　　無數父親都會用這句話來威脅孩子，但真正付諸實施的怕是滄海壹粟。
　　賈雲暈乎乎的應了，然後傻笑。
　　父親就是壹座山，有他在，家就在。
　　……
　　賈平安此刻就在都督府。
　　王瑜親自去泡茶，二人相對而坐。
　　“我的奏疏已經發出。”
　　“多謝國公。”
　　“明哲保身是本能，但我想說壹句……”賈平安看著他，“人壹輩子總得要為了自己的理想肆意而為幾次，否則活著作甚？”
　　見到不平事卻不敢出手，這等官員太過平庸。
　　王瑜苦笑，“國公不知這些豪族的厲害，不只是益州，蜀地處處皆是這等模樣。豪族田地多，隱戶多，若是發作起來，地方官吏如何做事？政令出了值房便成了廢紙。”
　　地方豪族不配合，甚至是唱反調，地方官只能哭。
　　“要說動手，若非國公在益州，下官依舊不敢，否則……國公不知，這些豪族彼此勾結，多半結識了高官權貴，若是對他們動手，長安有人吭壹聲，下官前程不打緊，可弄不好還得倒黴。”
　　“這些盤根錯節的權貴豪族便是大唐最大的禍害。”
　　他們壹直禍害了千年，宋明清的地方豪族牛的壹批，普通人壓根就無法想象。
　　譬如說以後做官得有個類似於英雄譜的玩意兒，上面寫著妳任職的地方有那些豪族名士，這些人不可得罪，去赴任後趕緊示好……如此妳的政令才有人搭理。
　　千年以降，這片土地壹直都是這樣治理，壹代代地方豪族傳承下去，壹代比壹代更貪婪，直至把百姓的骨髓都榨了出來。
　　隨後就是百姓舉旗造反，這些土皇帝被殺的人頭滾滾……新朝建立，新壹批官吏名士的家族再度成為了地方豪族……饕餮張開血盆大口，天下蒼生再度淪為了他們的口中食。
　　這就是個死循環，解不開！
　　“這些禍害遲早有壹日會被砸爛！”
　　賈平安的話並未觸動到王瑜，他反而好心勸道：“國公，此等事弄不好就會遺臭萬年，須知史冊便是由此輩來寫！”
　　“成王敗寇。”
　　“是啊！成了青史留名，敗了遺臭萬年。”
　　賈平安想到了後來的慶歷新政，範仲淹等人意氣風發的開始革新，隨即被龐大的既得利益者們打的滿頭包。
　　王安石前赴後繼的來了，依舊失敗。
　　王瑜嘆道：“敢動手的，支持動手的少之又少啊！”
　　回到住所，賈平安和新城說話，突然問道：“若是有壹日朝中讓妳的田地交稅，妳覺著如何？”
　　新城下意識的道：“誰敢？”
　　“妳都是如此，那些人更不用說了。”
　　二人在益州遊玩了幾日，臨走的前壹日，賈平安帶著新城去了學堂。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整齊的念誦聲後，先生說道：“每個人不同，有人富貴，有人貧困，可不管富貴還是貧困，進了學堂就只有壹個身份，學生。在學堂裏用飯不許剩，壹點壹滴都不許。”
　　“這是規矩。”賈平安惡作劇般的笑了起來，“有時候還專門讓做飯的婦人把飯菜弄的味道差壹些，那些富家子弟苦著臉卻不得不吃……如此幾年下來，他們自然會習慣該吃多少弄多少……”
　　隨即開始上課。
　　聽著先生在教授知識點，賈平安說道：“這個世間的改變就出自於這裏，當這些學生密布大唐各處時，原先的那些規矩就變了。”
　　想驟然改變壹個龐大的帝國，那是作死。唯有壹步步的去潛移默化，這才是可行之道。
　　“要多少年？”
　　新城問道。
　　“不知道。”賈平安仔細想了想，“但有了這些學堂在，有了這些學生在，大唐定然會變得更好。”
　　“那麽……”新城突然問道：“邱辛等人對賈順出手，對於妳而言便是好事，殺雞儆猴。”
　　“是啊！”賈平安此次出行的壹個目的就是去看看各地的學堂。
　　“此事將會傳於天下，讓那些想壓制新學的人好生掂量壹番。”
　　新城突然說道：“帝後之間，還有太子，三人之間有些不妥當，為了監國之事暗流湧動，妳恰好在此刻帶著我出京，是想躲避此事？”
　　“也不是躲避。”
　　賈平安苦笑道：“此事陛下還在思量，皇後也還在思量，就壹個太子傻乎乎的實話實說……我留在長安作甚？還不如帶妳出來轉壹圈。”
　　“那不是妳教的嗎？”
　　“是啊！”
　　對於太子而言，實話實說就是他最大的護身符。
　　還有壹個……孝順！
　　如此，就算是阿姐監國，賈平安也有把握在以後騰挪壹番。
　　裏面，先生慷慨激昂的道：“讀書要立誌，妳等為何讀書？當官發財自然是想的，可在此之余，妳等還想做什麽？”
　　“為大唐盛世而努力！”
　　少年們齊聲高喊。
　　新城為之精神壹振，“天下有多少這等少年？十年後，二十年後，這些少年成為了大唐中堅，這才是大唐盛世的根基。”
　　賈平安牽著她的手轉身而去。
　　“我們壹直在為大唐重新築基！”
　　大門外，壹群人帶著孩子正在等候。
　　先生聞訊出來，“妳等來此何事？”
　　“先生，可還招學生？”
　　先生眉間的陰霾盡數被驅散，笑意浮現在嘴角。
　　“招！”
　　家長們頓時就歡喜了起來。
　　“這便是根基！”賈平安牽著新城的手，自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