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鐵馬踏雪取河北 第十九章 家族利益

　　“為什麽？”
　　裴矩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孫子的情緒波動，他心中有些奇怪，做得好好的，怎麽會忽然不想幹了？
　　“發生了什麽事？妳告訴我。”
　　裴青松的嘴唇輕輕哆嗦著，在家主炯炯目光的註視下，他膽怯地低下了頭，小聲道：“孫兒擔任這個職務，引起了家族內部的不和，孫兒不想成為裴家的罪人。”
　　“妳怎麽會成為裴家的罪人？”
　　裴矩目光愈加嚴厲，他心中的不滿和怒火在蔓延，但他還是克制住了這種惱怒，他異常重視這個族孫的情緒波動，這不是他的長孫或次孫不想參加科舉考試那麽簡單，這個族孫所擔任的職務是如此重要，關系到裴家的未來，他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在家主的嚴厲逼問下，裴青松無法回避，他額頭上的冷汗不斷滲出，他很後悔自己的失言，但話已經說出來，他無法再停止，裴青松深深低下頭，用壹種只有他和裴矩才能聽到的聲調說：“事實是這樣，應該讓嫡長孫、次孫來擔任這個職務，我不過是裴家的偏房子孫，卻身居要職，裴家焉能不亂？”
　　‘砰！’裴矩重重壹拍桌子，壹股怒火在他心中驀地騰起，他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惱火，大聲喝斥道：“這是誰告訴妳的，是蕭琎嗎？”
　　“此事和蕭參軍無關，他只是看孫兒心情不好，才帶我去喝酒。”
　　“那是誰告訴妳的，妳給我說！”
　　裴矩聲音很大，門外人都聽見了，劉管家就站在門外，他心中壹顫，已經很久沒有聽見老爺這樣發怒了，他不敢再呆在門口，轉身匆匆而去。
　　剛轉過小門，卻迎面遇到了匆匆走來的長孫裴晉，連忙抓住裴晉的胳膊，小聲道：“老家主在發怒，長公子千萬別去。”
　　“為什麽？”裴晉奇怪地問。
　　“我也不知道，老家主急著要見青松公子，我去把他找來，嗯！或許是青松公子喝了酒的緣故。”
　　裴晉眉頭微微壹皺，祖父急找裴青松，難道朝中發生什麽大事了嗎？
　　“我知道了！”
　　裴晉放慢腳步，慢慢向祖父的書房走去，他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劉管家見長公子還是向書房走去，他不放心，又轉身跟了回來。
　　……
　　書房裏，裴矩儼如壹只年邁的老豹，雖然年邁，但發怒之威卻不容輕視，他站起身，目光嚴厲地註視著裴青松，家主的威嚴從四面八方籠罩在裴青松這個別房子弟的身上。
　　裴青松心中壹橫，他也豁出去了，鼓足勇氣道：“沒有誰告訴我，這是明擺著的事，我擔任這個記室參軍以來，朝中大臣議論紛紛，說我沒有資歷，只是依仗家族之勢，王相國每次遇到我，都要找各種理由把我訓斥壹番，甚至連我走路太快也說我有失君子之儀，外人說也就罷了，可是家族內人人都對我橫眉冷對，不予理睬，甚至和我同住的族弟也搬出去了，視我為瘟神，祖父，妳知道這種巨大壓力的痛苦嗎？”
　　說到這裏，裴青松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裴矩的目光卻柔和下來，他確實沒有想到裴青松竟然承受著這麽大的壓力，裴矩又坐了下來，柔聲對他道：“妳只管安心做妳的記室參軍，不要有任何想法，也不要考慮辭職，妳只要記住壹點，我是堅決支持妳，至少朝廷對妳的議論，大多是出於嫉妒，等時間稍微長壹點，就沒人敢輕易得罪妳了。”
　　裴青松抹去淚水，點點頭，“孫兒記住了。”
　　裴矩又笑了笑問他，“上次妳不是回去把妻兒接來太原，怎麽最後還是單身回來？”
　　裴青松低下頭，半晌道：“孫兒沒有地方安置他們母子，想攢壹筆錢後，買壹座宅子。”
　　裴矩沈思片刻，便起身走到書櫃裏摸出壹塊玉牌，遞給裴青松，“在城西王屋巷有壹座占地三畝的小宅，也是裴家的產業，妳拿這塊玉牌去賬房領取鑰匙，再領壹千兩銀子把宅子收拾壹下，妳的妻兒我明天會派人把他們接來，楚王對妳很信任，妳不要辜負他這份信任，少去喝酒，努力做事，每天要等他走了以後，妳才能回家，明白了嗎？”
　　裴青松的淚水又湧出了出來，他磕了三個頭，顫聲道：“家主愛護，孫兒銘記於心。”
　　……
　　裴青松走了，裴矩背著手站在窗前，靜靜註視著夜空中的漫天星鬥，此時他的心中思緒萬千，往事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他眼前，歷歷在目。
　　仁壽四年，當他第壹次發現楊元慶身上隱藏著巨大的價值後，他便漸漸將家族的命運押在他身上，事實證明，自己當年的押註完全正確，楊元慶已經主導了隋朝，他遲早還會掌控整個天下。
　　但隨著新隋建立，裴矩又慢慢感覺到了，楊元慶和裴家有了隔閡，開始利用王家來抑制裴家，盡管裴矩也發現楊元慶並不喜歡王家，但王家依然得重用，這就反過來說明了楊元慶對裴家壹家獨大的警惕。
　　其實說白了，這就是他當初和裴蘊爭論的焦點所在，他主張的裴楊壹體，把楊元慶的利益和裴氏的利益融為壹體，而裴蘊主張楊元慶是楊元慶，裴氏是裴氏，要保持距離。
　　現在看來，裴矩不得不承認裴蘊是對的，自古以來，任何壹個上位者都不可能容忍壹家獨大，何況楊元慶的崛起，也並沒有依靠多少裴家之力。
　　裴矩的思路又回到了裴青松身上，這是壹顆微妙的棋子，其實裴矩也知道，楊元慶任命裴青松為記室參軍，是壹種變相打壓裴家的舉動，壹方面他會繼續重用裴家，但另壹方面他又不願裴家太強勢，便從重用裴家的偏房子弟入手，這讓裴矩很無可奈何。
　　但楊元慶的這個舉動同時也提醒了他，楊元慶這是采取壹種比較溫和的手段，是在暗示自己要收斂，如果裴家還不知好歹，還要繼續強勢坐大，楊元慶現在或許不會動自己，但以後他就會收拾裴家了，最嚴重的後果就是廢後。
　　裴家和王家的最大不同，就是在於裴家有裴矩這樣深謀遠慮的政治老手，他的目光長遠，考慮家族百年的利益，不在謀壹時壹局，對裴家來說，最重要的資本是王妃和楊元慶的嫡長子，只要把這個資本保住，那麽裴家就有四十年興盛，至於他個人的利益，確實不重要了，他必須要為裴家長遠打算。
　　想到這，裴矩高聲道：“把劉管家叫來！”
　　片刻，劉管家匆匆走進書房，躬身道：“老爺叫我嗎？”
　　“嗯！”
　　裴矩點點頭，“妳明早出發去壹趟聞喜，把青松的妻兒接來，要用嫡長孫的待遇，不可有半點冷遇。”
　　劉管家心中嚇了壹跳，怎麽老爺吼罵了幾句後，就變成了嫡長孫的待遇？他不敢多問，答應壹聲轉身要走，裴矩卻叫住他，“順便把長孫和三郎壹起叫來。”
　　劉管家轉身離開了書房，其實長孫裴晉就在書房附近，剛才裴青松出來時躲開了，他剛靠近書房，劉管家走出書房，迎面看見了裴晉，便道：“老家主讓妳進去。”
　　裴晉嚇了壹跳，“家主知道我在外面？”
　　“不是，估計是正好要找妳，還要找妳三叔，妳快進去吧！”
　　劉管家走了，裴晉躊躇良久，才慢慢走進了祖父的書房，深深行禮，“祖父找我嗎？”
　　裴矩瞥了他壹眼，這個長孫無論文才和人品都是上佳，從沒有發生在青樓嫖妓或者喝得爛醉如泥這樣的醜聞，為官多年，也有很好的官譽，但他身上的缺點也有，就是有點清高，或者說傲慢，這是很多名門子弟的共通毛病，不過隨著年紀漸長，閱歷增加，這個毛病會慢慢消失。
　　“晉兒，妳今年已經三十出頭了吧！”
　　裴晉不知祖父的意思，恭恭敬敬道：“孫兒今年三十二歲。”
　　“嗯！三十二歲，還出任大理寺少卿，前途無量啊！”
　　裴矩嘆息壹聲，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不過妳怎麽還像商人子弟壹樣小肚雞腸，斤斤計較？”
　　裴晉嚇得渾身壹震，跪了下來，“祖父，孫兒沒有！”
　　“哼！如果妳不是小肚雞腸，那妳就是鼠目寸光，根本沒有壹個家族長孫應有的氣度和眼光，妳太讓我失望了。”
　　裴晉深深低下頭，壹句話不敢說，裴矩又看了他壹眼，這才把氣壓下來，語重心長道：“關於青松被任命為記室參軍這件事，不是妳想的那麽簡單，其實這裏面有很深的政治含義，我不會告訴妳為什麽？妳必須自己去琢磨，妳做官十二年了，如果連這壹點都看不透，那妳就是官場白癡，我只告訴妳壹點，楚王任命青松為記室參軍，那就意味著我必須要辭去相位了，妳懂嗎？”
　　裴晉心中顫抖，他大概已經隱隱看到了壹點，“孫兒有點明白了，讓孫兒再想想。”
　　這時，裴矩的三子裴文舉走進房間，裴矩看了他壹眼，又對裴晉道：“妳自己去想吧！想通了，妳就知道作為壹個嫡長孫，妳該怎麽對待青松。”
　　“是！孫兒告退。”
　　壹直望著長孫走了，裴矩這才回頭對裴文舉道：“為父有件重要之事要妳去做。”
　　裴矩共有三子四女，三個兒子都不是很出色，裴矩長子裴文靖原來是南陽郡太守，現任河東郡長史，能力壹般；次子裴文意，就是裴敏秋的父親，因身體不好，壹直沒有出仕；眼前的裴文舉就是第三子，四十余歲，原任太府寺丞，因為楊廣之死而棄官回家，現主管裴氏家族的錢財和貿易，很有實權。
　　他躬身道：“請父親吩咐。”
　　裴矩沈吟壹下對他道：“我打算讓妳去主管江南壹帶的裴氏產業。”
　　裴文舉心中壹驚，父親這是在削自己族權呢！他不敢頂撞，只得低聲答應，‘是！孩兒遵命。’
　　裴矩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以為父親是在削妳的權，事實上，妳肩負重任，妳並不是去管理產業，妳的重任是要替我留心吳興沈氏。”
　　裴矩眼睛瞇了起來，“妳明白為父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