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0章 隨時候教

　　

　　文彥博對王雱的了解僅限於傳聞。

　　在他離開汴梁之前，王雱只是個少年，自然不入他的眼。

　　等歸來之後，有人告訴他，王雱是個極度聰慧的年輕人。

　　聰慧……

　　文彥博此生活的夠長，見識了各種所謂的天才。有人在他的面前把論語倒背如流；有人左右手同時能寫字……

　　這些讓人驚嘆的才能並未讓文彥博動容。

　　在他看來，所謂的聰慧，在缺乏閱歷的情況下，只能是小聰明。

　　但王雱是王安石背後的智囊，這壹點讓文彥博頗有興趣。於是上次借著為王安石慶賀的機會去了王家，見到了王雱。

　　那壹次王雱冷漠，文彥博不以為忤，甚至還送了他壹幅字。

　　只是智囊……有本事就去科舉，在東華門外唱名，然後踏入官場，和這個天下的佼佼者們碰撞，壹路廝殺到汴梁，站在帝王身前。

　　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兒，而不是蹲在邙山書院裏教書。

　　所以當王雱出現在他的身前時，他楞了壹下，然後微笑道：“妳要指點什麽？”

　　他學問高深，自然不懼所謂的指導。

　　有人想過來，同伴拉住了他，低聲道：“那不是妳能摻和的。”

　　周圍的人沈默看著。

　　王雱說道：“文相公學究天人，更是曾任首相之職，某想請教，新政所為何事？”

　　這是來找茬的！

　　文彥博說道：“利國利民。”

　　這個答案無懈可擊。

　　王雱問道：“敢問文相，可是支持新政？”

　　文彥博還未回答，王雱指著邊上笑道：“許多人在聽著，文相當知說錯話，以後被人抓到把柄的後果。”

　　文彥博笑了笑，“新政若是利國利民，老夫自然支持。”

　　這個答案依舊是無懈可擊。若是以後他攻擊新政，那必然就是因為新政‘禍國殃民’。這便是進可攻，退可守。

　　文春雨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沈安就在不遠處，他感覺自己是在參加壹場循規蹈矩的發布會。

　　“那敢問文相，免役法可好？”

　　王雱笑的很是冷漠。

　　這是壹個表明自己政治態度的機會。

　　文彥博說道：“有可取之處。”

　　有可取之處，他沒說壞處，以後他攻擊免役法時，今日這番話就是鋪墊：老夫當時只是說免役法有可取之處。有可取之處，自然也有不好的地方。

　　沈安在人群中不禁搖頭嘆息，覺得文彥博不愧是文春雨，堪稱是滴水不漏。

　　宰輔們出來看到這個場面都不走了。

　　“文彥博果然老辣。”韓琦贊道：“老夫就是太實誠了些，若是有這般奸猾，老夫定然能把首相做到棺材裏去。”

　　“王雱如何應對？他公然挑釁文彥博，若是被文彥博擊退，什麽天才的名聲都沒用！”曾公亮揉揉肚子，覺得有些餓了。

　　“看吧。哎哎哎！曾相，王安石來了，妳小心被他聽到妳說王雱的壞話。”

　　老王來了，就站在側面，手中還拎著幾個油紙包。

　　“如此敢問文相，既然免役法有可取之處，為何當初紛紛反對？”

　　文彥博淡淡的道：“免役法急切了些。”

　　這還是老油條。

　　“那禁止高利貸呢？”

　　王雱突然微笑了壹下。

　　這個是最大的漏洞。

　　高利貸對百姓的盤剝盡人皆知，有本事妳文彥博就狡辯個看看。

　　眾人都覺得文彥博黔驢技窮了，可他卻撫須微笑道：“那時老夫在洛陽。”

　　老夫不在現場，妳問這個作甚？

　　哈哈哈哈！

　　王安石看到了有人在笑，只是壓抑著笑聲。

　　王雱也笑了，“文相果然是長者風範，如此某無話可說。只是今日某聽聞呂知雜在禦史臺說自己支持新政……敢問文相，呂知雜和政？”

　　如果說王雱前面的問題是木棍，那麽這個問題就是鎖喉槍！

　　呂誨是舊黨的大佬之壹，而且是猛將，最擅長人身攻擊。

　　文彥博要是說呂誨就是支持新政的，那麽王雱隨即就能用呂誨的言行來抽他。

　　別人都可以說支持新政，就呂誨不能！

　　這個連汴梁人民都知道。

　　文彥博看著王雱，依舊是壹臉慈祥模樣，“那是呂誨呀！老夫卻不怎麽知曉……”

　　這是狡辯！

　　但妳沒法反駁！

　　妳要說呂誨和文彥博是壹黨的，妳沒這個資格！

　　對，就是資格！

　　妳王雱只是個編外人士，掛著個虛職而已，真以為文彥博這個樞密使是白給的，必須給妳解釋？

　　而且文彥博也不準備再和王雱糾纏下去了，他微微頷首，說道：“年輕人，要多讀書……”

　　“呂誨和妳就是壹黨！”

　　這是事實，無數人都知道，但事實就是事實，卻沒法說。

　　因為這種事兒沒法界定。

　　所以文彥博幹咳壹聲，“年輕人急切了些，許多事……並非如妳所想象。”

　　這是用身份和年齡來壓制王雱。

　　王雱拱手道：“那某只要壹言，文相和呂誨可是壹黨？”

　　這是個送命題！

　　呂誨就是個鐵桿反對新政的家夥，和他壹黨的自然也是。

　　所以文彥博說自己支持新政，就萬萬不能承認。

　　他淡淡的道：“小子無禮！老夫自然不是。”

　　自從被貶到了洛陽之後，他痛定思痛，很是反省磨礪了壹番。如今再度入京，他行事穩重，很少會留把柄給外界。

　　呂誨和他也就是說說話，至於要做什麽事，他喜歡隱晦的暗示，或是通過別人來傳達。想抓他的把柄，王雱還嫩了些。

　　韓琦嘆道：“王雱急切了些。”

　　包拯對王雱比他們都了解，“王元澤孤傲，若是被氣著了，怕是會病倒。”

　　眾人壹陣嘆息。

　　“多謝文相解惑。”

　　王雱拱手，回身看了前方壹眼，然後走進了人群中。

　　“這就走了？”

　　“竟然沒把文彥博駁倒？這還是什麽天才？”

　　“……”

　　韓琦苦笑道：“王雱……介甫妳來了。妳家大郎看來還是閱歷不夠啊！不過好在年輕，以後磨礪壹番就是了。”

　　王安石已經到了邊上，聞言頷首道：“這孩子心急了些，否則仔細想想，以他的聰慧，自然能找到駁倒文彥博的法子。”

　　為兒子辯護是父母的天性，韓琦等人只是笑笑。

　　“看看文彥博，邊上有人在沖著他討好。”

　　“說什麽……文相果然是大宋的棟梁，諂媚！”

　　韓琦搖搖頭，不屑的道：“就這樣的，也配和老夫站在朝堂之上？”

　　眾人笑著往前走。

　　文彥博就在前面，身後就是宰輔們。

　　雙方很有默契的保持著這個距離，直至前方有人喊道：“文相，妳家衙內和呂知雜在酒樓裏喝酒呢！”

　　文彥博身體壹僵。

　　韓琦壹怔，然後問道：“那人是誰？”

　　“看樣子是潑皮！”曾公亮不覺得這話可信。

　　“他們剛進去！”

　　這時前方有人在喊，不止壹個人。

　　現在才將下衙，禦史臺過來還得繞壹圈，所以王安石才來遲了。

　　而呂誨那邊按照時間來推算的話，倒是能契合。

　　可這事兒……是真是假？

　　眾人面面相覷。

　　文彥博淡淡的道：“壹派胡言！”

　　他目光轉動，就看到了人群裏的沈安。

　　沈安沖著他笑了笑，很是純良的那種。

　　文彥博還了壹個慈祥的笑容，然後邁步……

　　“真是他！”

　　前方來了幾個官吏，有認識的說道：“是禦史臺的人！”

　　那幾個官吏在笑，笑的幸災樂禍的。

　　“文相，您家衙內就在右邊的望河樓呢！呂知雜也在，他們倆正準備叫女伎……”

　　我曰！

　　若是潑皮胡言亂語大家不信，可這幾個就是官吏。

　　禦史臺的官吏豈敢胡亂編排上官的謊話？

　　所以這事兒定然是真的。

　　文彥博，老文……

　　“文寬夫！”

　　韓琦壹拍大腿，大笑了起來。

　　曾公亮揉著自己劇痛的大腿，真想給他的肥腰來壹下。

　　可想到文彥博的兒子此刻和呂誨在喝酒，曾公亮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包拯嘆息壹聲，為這位老友默哀壹瞬。

　　那是王雱啊！

　　小看他的人都倒黴了。

　　文彥博站在那裏，面色如常，還微笑了壹下，只是靠近他的人發現他背部的衣裳在抖動，雖然細微，卻可以看到。

　　他緩步而行，看似從容。

　　“文相，馬。”

　　隨從不知趣的把馬牽了過來，文彥博看了他壹眼，溫和的笑了笑，然後上馬離去。

　　那些目光壹路在追隨著他。

　　直至有人憤怒的質問道：“文相公，妳前面說自己和呂誨不是壹黨的，那妳家衙內為何與呂誨在壹起飲酒作樂？為何？”

　　文彥博的嘴唇動了壹下，卻沒說話。

　　他能說什麽？

　　此刻他說什麽都是錯，都會被人反駁。

　　“妳是宰輔，為何說謊！？”

　　“當著無數百姓，妳為何撒謊？”

　　這壹聲聲質問，韓琦覺著換做是自己絕對扛不住。

　　可文彥博就這般從容而去。

　　半路上他遇到了安步當車的王雱。

　　“見過文相。”

　　王雱冷冷的拱手行禮。

　　文彥博笑了笑，“年輕人，有趣。”

　　“某還能更有趣。”

　　王雱的眼中毫不掩飾的帶著不屑。

　　若是可以，他會弄壹把弩箭，把這個舊黨的頭領幹掉。而失去了文彥博的舊黨再無凝聚力，就是壹盤散沙。

　　文彥博只是試探了壹下，沒想到王雱竟然毫不掩飾自己的手段。

　　他嘆息壹聲，“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只是妳怎地把老夫的兒子給弄了出來？”

　　這裏沒有外人，王雱淡淡的道：“只是叫人冒充呂誨的人傳話，說是文相有要緊話交代。若是文相和呂誨不是壹黨的，令郎自然無需赴約……只管去樞密院尋文相就是了。可他終究還是去了。”

　　“那呂誨呢？”文彥博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當真是手段了得。

　　“那個蠢貨，某只是讓人說妳家衙內請他喝酒，有事交代，他就迫不及待的去了。”

　　文彥博手段了得，但若論機智卻遠遠不及王雱。所以聽到這話後，他不禁冷笑壹聲，“王介甫就教了妳這些嗎？老夫是宰輔，妳使出了這等手段，老夫就算出手也只是還擊，別人奈何不得……”

　　王雱看著他，頷首道：“若是不服，盡管來。”

　　文彥博愕然。

　　他從未見過這等猖狂的年輕人，真的沒見過。

　　王雱負手而立，蒼白的臉上全是倨傲，看向文彥博的目光中全是不屑，就像是看著壹只螻蟻。

　　“在下王雱，隨時候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