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崔氏之病

　　長安，壹場靡靡細雨已經連續下了七天，暑氣完全消失，整個長安城都沈浸在壹絲初秋的寒意之中，入夜，大街上行人稀少，偶然可見的人都行跡匆匆，在這寒冷的夜裏，家才是最溫暖的地方。
　　在萬年縣永寧坊的西北角，有壹座占地數十畝的大宅，這裏便是被罷黜的相國崔渙的府第，壹輛馬車飛速駛來，停在了崔渙的府門前，壹名侍衛下了馬車，快步走上臺階，和門房說了兩句，門房立刻回去稟報，王珙從馬車上下來，背著手在臺階下等候，壹名侍衛在身後給他撐著傘。
　　片刻，崔府的側門開了，崔渙長子崔俊快步迎了出來，老遠便拱手道：“王相國光臨寒舍，有失遠迎，請王相國恕罪！”
　　崔俊約三十歲出頭，現任河東道晉州長史，精明能幹，將晉州治理的不錯，在民眾中頗有聲望，他聽說父親出事，急忙趕回來，今天上午才抵達長安。
　　王珙回了壹禮，笑道：“是我沒有事先打招呼，抱歉地應該是我？”
　　他上前壹步，又低聲問道：“賢侄，妳父親病勢好壹點沒有？”
　　經過雙方的妥協，崔渙已經從大理寺監獄放出，韋見素也回了家但崔渙出家後便病倒了，病勢十分沈重，王珙便受李亨的委托，前來崔家探望病情。
　　崔俊嘆息壹聲道：“監獄中條件惡劣，父親這次又深受打擊，宿疾發作，便病倒了，這次病勢很沈重，醫師說父親至少要將養半年到壹年，身體才會慢慢好轉。”
　　“哎！這次是連累妳父親了，監國殿下命我來探望壹下妳父親，先去看看病情吧！”
　　崔俊點點頭，道：“王相國請跟我來。”
　　崔俊帶著王珙來到內宅壹處小院中，王珙的病房就在這裏，還沒見病房，王珙便聞到了壹股濃烈的藥味，他眉頭不由壹皺，崔渙的身體壹向很好，怎麽壹病倒就如此嚴重。
　　走到門口，崔俊低聲稟報道：“父親，王相國來看妳了。”
　　屋內傳來壹陣激烈的咳嗽，咳得聲嘶力竭，只聽崔渙氣喘籲籲道：“請……請王相國……進來！”
　　“王相國，我父親請妳進去。”
　　王珙嘆了口氣，走進了病房，病房內的藥味更加濃烈了，隱隱還夾雜著壹種腐臭之氣，令人聞之欲嘔，王珙克制住反胃，走上前，只見崔渙躺在病榻上，臉色蠟黃，頭發蓬亂，不停地咳嗽，那種腐臭之氣就是從他身上傳來，靠近了更加難以忍受，倒是兩名侍妾或許習慣了，壹左壹右，服侍著崔渙喝藥。
　　王珙實在無法靠近，便遠遠地行壹禮道：“崔兄的病體可感覺好壹點？”
　　崔渙今年剛剛過五十，正是壹個男人事業中最黃金的時刻，天寶年間，他壹直在蜀中為官，官至梓州太守，去年工部尚書楊慎矜跟隨張筠壹同辭職後，他被調回長安，出任工部尚書，由於他是崔氏的核心人物，李亨便升他進了政事堂，可惜他出任相國還不到壹個月，便成了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他喝了壹口藥，吃力道：“胸悶，喘不過氣……”
　　說到這，他又是壹陣劇烈的咳嗽，半晌才憋出壹句道：“我不行了，讓相國和監國殿下失望了。”
　　“話不能這樣說，崔兄正當壯年，病愈後還有出仕機會，監國殿下讓崔兄好好將養，有什麽需要盡管提出來。”
　　“多謝監國殿下，我……我沒有……什麽需要。”
　　王珙見崔渙說話艱難，又難以若忍受他身上的臭味，便點點頭，將壹支上好的百年人參放在桌上，拱手道：“那我就不打擾崔兄休息了，下次再來探望。”
　　“俊兒，替為父送相國。”
　　王珙走了，崔渙壹直聽王珙的腳步聲走遠，他眼睛忽然壹睜，剛才的渾濁昏沈的目光頓時看不見了，變得目光炯炯，他壹翻身坐了起來，對兩名侍妾道：“給我打水來！”
　　壹名侍妾連忙出去打水，崔渙又對另壹人道：“待俊兒回來，讓他來書房見我。”
　　他捏了捏鼻子，似乎也難忍受房子的臭氣……
　　雨霧中，崔俊將王珙送了出來，“多謝王相國來探望父親，請王相國慢走。”
　　“好好照顧妳父親，我準妳壹個月的假，吏部那邊我會去打招呼，有什麽困難，盡管來找我！”
　　王珙交代了幾句，便登上馬車走了，崔俊壹直望他走遠，這才回頭吩咐下人道：“把大門關好了，再有人來拜訪，就說老爺休息了，向我稟報。”
　　他走進府內，壹名家人上前，對他低聲說了壹句，崔俊點點頭，便快步向內宅的書房走去。
　　此刻，崔渙的書房中光線明亮，彌漫著壹股淡淡的檀香味。
　　崔渙已經將臉上塗的蠟黃之色洗掉，又換了壹身寬大的禪衣，坐在書房裏寫著什麽，這時，門外傳來了兒子崔俊的聲音。
　　“父親，孩兒來了。”
　　“進來吧！”
　　門開了，崔俊走了進來，崔渙放下筆，指了指旁邊的坐墊道：“坐吧！”
　　崔俊坐下便道：“父親，王相國已經走了。”
　　“我知道他走了，他不走，我也不會坐到這裏來，唉！裝病不好受啊！”
　　沈默了壹下，崔俊道：“孩兒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對王相國和監國殿下裝病？”
　　崔渙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微微壹笑道：“妳回來已經壹天了，應該也知道我為什麽被免職，說說妳的想法？為父很想知道。”
　　崔俊沈思了片刻，道：“父親，這件事我越想越蹊蹺，父親明明沒有給李隆基寫給什麽信，他怎麽會回那樣的信給父親？而且還落在了李慶安的手上，這裏面有問題啊！”
　　崔俊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憑著直覺他認為父親是遭到了陷害，為此，他忿忿不平道：“父親，我覺得這是李慶安壹手策劃的陰謀，事情絕不可能那麽巧，他需要證據的時刻，證據就來了，這怎麽可能？”
　　崔渙贊許地看了兒子壹眼，兒子能看出這壹點，已經很不錯了，著實令崔渙感到欣慰，他點點頭笑道：“別人都以為我私通成都，只有我自己清楚，這當然是李慶安的手腕，至於他是怎麽做的，我認為倒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我們要明白壹件事，他為什麽要選擇我崔家下手？”
　　崔俊沒有聽懂父親的話，他急道：“怎麽能就這樣算了？讓父親含不白之冤，不如寫信到成都，讓二叔查壹查原委，這件事肯定會水落石出。”
　　崔俊指的二叔是南唐相國崔圓，崔渙見兒子在最關鍵的問題上還是有點糊塗，不由搖了搖頭道：“妳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的罪名不重要，我以前就效忠老皇帝，就算現在再效忠他，又何罪之有？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李慶安為什麽要選擇我崔家下手？妳難道還不明白嗎？”
　　其實崔渙可以壹句話把問題講透，但那樣對兒子不利，他想要讓兒子自己悟透其中的關鍵，這樣兒子才能逐漸成熟，才能真正懂權力鬥爭的玄妙，才能在將來接自己的位子。
　　崔俊畢竟還是為政多年，有壹定的政治鬥爭經驗，經父親壹點撥，他壹下子便明白過來了，道：“父親的意思是說，李慶安是想踩著我們崔家，用我們崔家的倒臺去籠絡別的世家，是這樣嗎？”
　　崔渙見兒子終於明白，不由笑道：“妳能看出這壹點，說明妳的進步很大，那我再問問妳，崔家受挫，那對誰最有利？”
　　‘對誰最有利？’如果父親不刻意問這句話，崔俊當然會想到是李慶安，這件事當然對李慶安最有利，各大世家都對他刮目相看，其次是韋家，韋滔竟然入了相，預示著韋家將重獲出頭之日。
　　但父親這樣刻意壹問，崔俊便意識道答案或許不是那麽簡單，他沈思了片刻，便猶豫著道：“父親莫非是指裴家？”
　　崔渙撫掌大笑，“不錯！我兒能看出這壹點，不愧是我的兒子，我後繼有人了。”
　　崔俊紅著臉連忙道：“父親，我只是壹種感覺，讓我說具體理由，我卻說不出來。”
　　“那好，讓我告訴妳。”
　　崔渙註視著兒子的眼睛，壹字壹句道：“因為李慶安有登基的可能！”
　　“父親，這會是真的嗎？”崔俊不可思議地問道。
　　“難道妳不知道此事？”
　　“孩兒知道壹點，大家平時也說起過，只是孩兒在河東，了解不多，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這是真的，而且可能性越來越大。”
　　崔渙眼中露出了壹絲擔憂，“他這次打壓我們崔家，其實就是為了徹底拉攏裴家和韋家，他是在向裴家展示他的實力，以讓裴家對他死心塌地，同時也讓韋家對他感激涕零，願成為他的馬前卒，事實上他成功了，我聽過裴家決定將裴遵慶的孫女婉兒許配給他，以作為他們正式結盟的標誌，韋滔也將他的兒子韋靖遠和侄子韋應物送去安西從軍，這也算是韋家對他效忠的標誌，聽說王維為尚書右丞，也是盧家的面子，現在長安各大名門世家中，獨孤、長孫、裴、韋、盧、張等大世家都在支持他，他的形勢越來越好。”
　　崔俊聽完父親的分析，這才若有所悟，原來是父親裝病，就是想和監國黨保持壹定的距離，讓崔家脫離監國黨，原來如此啊！
　　想到這，他精神壹振道：“父親，那依妳之意思，難道我們崔家和李慶安還有和解的余地？”
　　崔渙瞇著眼笑了，“我們崔家是天下第壹世家，如果我們也支持他，妳說他願不願意與我們和解？”
　　“父親，我想他壹定願意，否則他就不會拉攏裴家了，他也知道，不能只依賴獨孤壹家，裴婉兒是裴家嫡女，他要娶裴婉兒，就是不想讓獨孤家壹家坐大，既然他有登基的野心，那孩兒以為他壹定也有接納我們崔家的心胸。”
　　“我兒說得非常不錯，但不能急，得慢慢來，太急了就會得罪李亨，這對我們崔家更不利，我準備再病上半年，暫時在野，等時機到了，我們崔家在改換門庭。”
　　崔俊又有點擔憂道：“可如果時間拖得太久，李慶安會不會繼續清洗崔家其他子弟？”
　　“這壹點絕不會！”
　　崔渙淡淡壹笑道：“其實李慶安已經為我們崔家留下了後路，否則，崔平和崔光遠怎麽會被調離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