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觀想(完)
賽博劍仙鐵雨 by 半麻
2025-3-30 21:00
方白鹿仰面躺在櫃臺上,望著低矮天花板的汙漬斑斑點點。
骯臟粗糙的店面環境是他有意保留的:這種專供二手買賣的店鋪看起來越破落,客人便越覺得老板抽成不高、占到了便宜。
“核心還是‘壽娘’這個老太婆。不知道安本是怎麽在觀想時被她聯系上的?”
現在的推斷中,“三位壹體”的偽仙裏只有“自我”壽娘離方白鹿最近——也給他鬧出了最大的麻煩。
她究竟是以什麽形式存在,方白鹿缺少頭緒:
“星官”到底是怎麽個東西?
如果能夠觀想,或許才可以有個答案。
壹份微機道學研究會簽發的使用許可、壹臺足以聯入顯應宮獨立網絡的觀想機、壹張註入用的丹法磁盤。
“有這些,就足夠用觀想跳過前兩層解析、完成‘百日築基’。”
對於方白鹿來說,或許還需要其余的壹些小配件——比如轉換接頭,用來聯通轉換神經電極片與靈竅管線間的格式差。
這便是沒有植入靈竅的麻煩之處。
但與練氣相比,他更在意的卻是另壹件事:
“每個人在觀想時,都可以聽到‘來自群星的聲音’嗎?”
在他看來,觀想機的存在本就是件多余甚至詭異的事:
丹法如同驅動,是靈與肉的潤滑劑;只要植入義肢便離不開它。用丹法修行,為什麽還要再通過觀想機才能去蕪存菁、提高解析度呢?這簡直是多此壹舉。
就像那些開放給平民的壹、二層丹法——直接循序漸進,逐步註入安裝更高級的丹法不是更方便嗎?
按安本諾拉與蒼陽子的說法,這是因為成道之路不可計數,每個人所需的丹法都獨壹無二。
“怎麽可能?難道把每個練氣士的高深丹法都量身定做麽?”
方白鹿在石油塔頂的交談後,也有過自己的猜測:
是地外殖民地——如果它們存在的話——才擁有高等的練氣技術,只能通過觀想機獲取嗎?那自己與其余地球上的人們,真的都是已被拋棄的遺民。
這種猜測無從證實,只有真正開始觀想才會有個解答。
“但許可下來沒那麽快,就算現在走了後門也壹樣。加上七七八八的準備和安全措施,還要等上好久。”
而且……安本諾拉還處於壽娘的控制之下。雖然三人達成短暫的同盟關系,但實在過於脆弱。
若是可能通過觀想窺見壽娘的隱秘,安本諾拉就算永遠搞不定研究會的許可也不奇怪。
自己之前提出要求時,還沒仔細考慮過仙人“三屍”間的關系。現在看來,倒沒有那麽容易完成了:
“不行,還是得靠我自己的資源。”
時間緊得很,多上壹分信息便多壹分手段。
方白鹿坐起身,仔細在腦中挑揀著其余可用的門路——
長期的觀想修行雖然需要研究會頒發的許可,但單單壹次的觀想他還是有辦法的。
“等等!差點忘了,除了這還得準備其他後手。”
方白鹿壹拍腦袋——自己差點忽略了另壹件要事:
不管這偽仙分成三份還是三十三份,最終都會有合而為壹的辦法。
根據安本諾拉的說法來看,這重組的奧秘多半便是泛亞軍工也在尋找的“羽化歌”。
“如果能先人壹步,把這東西搞到手的話……不管是拿來要挾還是交易,都多了點回旋余地。”
方白鹿回想之前安本諾拉所給出的描述:
“它是仙人三魂七魄其中壹魄的模擬,是喚回仙人意識的密鑰——常人的大腦完全無法承載。”
他從堆放雜物的抽屜中掏出壹片磁盤,連上手中的“墨家子弟”。
這是從論壇上的術數高手那買來的,據說是將“子平八字”與“皇極易數”合參後搗鼓出的好東西。
其中門道他也不太了解,只知這玩意算起財運來順手得很。而方白鹿只用它來做壹件極為樸素的活計:觀察爬取吉隆坡內小型店鋪的進出貨情況,以作為判斷最近市場需求的依據。
“唔。‘異芝堂’緊急進了些膽堿酯酶抑制劑和受體拮抗劑,就在這幾天。時間倒是對得上。”
這兩種都是用來改善精神狀態與認知能力的藥物。植入腦芯片——通俗點的叫法,便是“外識神”——所帶來的副作用,便需要這些藥品來抗衡。
比如常為自己跑腿的貨郎KC,便把多奈哌齊當飯吃來穩定神魄;以免在四十歲前就因為被胡亂擦除記憶而得個老年癡呆。
其他藥鋪的庫存情況依舊平穩,獨獨這家“異芝堂”有了波動。而且它在之前壹直沒有這方面的庫存需求,如果不是忽然出現哪種吸腦髓的鬼怪作祟……
方白鹿敲了敲平板電腦的屏幕:那麽因讀過“羽化歌”而腦損傷的人,很可能便收治在這裏。
他打開這家藥鋪的官網,那是個華麗得甚至有些膩人的頁面。
率先彈出的是幅對聯,搭配著喧囂的鞭炮與舞動的錦旗:
“囊中悉系延年劑,架上都盛不老丹。”
“這種小藥鋪子的競爭真厲害啊,廣告詞都換新的了。以前的對聯上壹般都寫“但願世間無人病,何愁架上藥生塵”之類虛情假意的玩意。”
方白鹿繼續向下翻動,尋找著其余的蛛絲馬跡:診費倒沒有上漲,可也是壹如往常的敲骨吸髓。
發現這種將對金錢欲暴露到臺面上的細節,方白鹿沈吟了壹會:
“雖然我也知道裝可憐來免費騙情報,多半行不通……可兜裏也沒錢買啊。”
但采集“羽化歌”這事,也未必需要由他親自動手來幹:
既然聽過、見過、領會過的人都承載不住其中的信息,那方白鹿更不會去冒這個險。
“算了,店裏還有個商業間諜可以抓出來用用。”
常人的大腦無法承載“羽化歌”,但精怪的模擬神經網絡或許會有不同的結果。
更重要的是……
“如果蒼陽子那家夥在小黃這還有什麽後門,看了那‘羽化歌’說不定會直接升天。”
想起壹顆“芳心”全系在自己身上的練氣士,方白鹿頭疼又心煩、手汗都氣出來了。
他胡亂地抓動頭發,抹去手上的濕漉:
自從制止不住兆吉子的刺殺後,蒼陽子的行蹤便已消失;但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回來,用更強悍的“誠心實意”邀請自己拋棄凡軀。
他切出瀏覽器,打開另壹個應用。方白鹿活動活動手指,在平板電腦綻出的全息鍵盤上敲擊:
“小黃,情況怎麽樣了?”
“主人!壹日不見,如隔三秋!黃五爺可想死您老人家了!”
各色字符積沙成塔般組合成滑稽的狗頭,狗嘴中伸出壹根巨大的舌頭猥褻地舔動,帶給方白鹿活靈活現的惡心感。
“這種小動畫都做出來了?把這黃狗再放養壹段,我都能開家公司了……”
他哭笑不得,十指在全息鍵盤上舞動:
“別舔了!報告下有沒有情況?”
還被公司文員藏在紅燈區賓館裏的“指節”,是方白鹿關於仙人肉身僅有的獨家情報。
但在手頭專業性人才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也得分個輕重緩急。
“小眼鏡兒估計是加班呢,黃五爺都沒見他回來過!目標就是老樣子,傻站著不動。”
白色的字符在黑底中流動,惟妙惟肖地雕出空曠房間中的小人兒——黃五爺在壹旁還附上了紅外拍攝的視頻交相比對,以炫耀自己新開發的功能。
“唔……也找不到別的法子保存‘指節’,還是先把‘羽化歌’弄到手吧。”
方白鹿將“異芝堂”的相應信息發送過去:
“妳先幫我幹個活,再回來盯梢。”
……
方白鹿擡起頭:店外的霓虹華彩,此時已被白晝的陰沈深灰所替代。他最後還是沒能得到睡眠的空閑,堅硬的櫃臺板硌得他背部發疼。
派黃五爺去做任務之後,他便動用自己的渠道與資源尋找可供臨時使用的觀想機——經過壹上午的忙碌,方白鹿終於將壹切準備穩妥。
他踮起腳尖,做賊似地從樓上拿下幾袋營養液,擺在櫃臺旁。
“免得這兩個家夥起床找不到吃的,胡亂到處翻。”
至於兩位剛入職的員工——不,有壹位還沒面試——依舊呼呼大睡,令方白鹿著實有些羨慕。
不知不覺,方氏五金店也多了幾名員工:值得慶幸的是,新和黃五爺基本不用吃東西;二妮的飯量則還看不出來。
“就算再能吃,總不至於把我這店鋪給吃垮了吧。批發營養液的時候,讓人家多送幾根吸管的事。”
不需要獨自壹人面對問題,也多少令他日日緊繃的心放松了些。尤其是危機四伏的現在,再嗑藥扛過焦慮可就要有耐受性了。
“放心,日子過得還不錯。”
方白鹿輕輕拍了拍墻壁,向暗層中的追思盒傳達自己的感懷。
他跨過睡得滾出床墊、流著口水的二妮、扇開新吐出的濃重煙霧;接著盡量輕緩地推開店門,免得把他們吵醒。
此時已是正午,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沈睡。
方白鹿在雨鞋裏塞上了壹層泡泡紙,硬鞋底對還未恢復的雙腿來說簡直是上刑。他拖著酸麻的下半身,穿過街巷組成的迷宮。
按照聯系人所給出的地址,他走進壹棟再尋常不過的握手樓。
“3座402……”
他沿著門牌尋找,在走廊的深處發現了目的地。
方白鹿擰動把手,安全門應聲而開——這是壹場無接觸交易,觀想機的物主為他留了門。
這是間牢籠般的鬥室,居中擺著張可供蹲坐的塑料矮腳凳。壹臺碩大無朋的觀想機,則是這房間的天花板——
幾封郵件、短訊與進貨時的小小折扣,為他從朋友的朋友那換來了這短暫的觀想機使用時間:
獨屬於中間人的神通。
這種舊型號的觀想機不記名、也不需要許可。它們本是微機道學研究會篩選會員的老手段,用壹次性的觀想來對“仙緣”、“根器”、“道骨”等亂七八糟的天資進行檢測。
“後來學聰明了,查查賬戶余額就基本知道能修行到哪壹步。”
它們留存得不多,平日也派不上什麽用場。雖然還能連得上位於顯應宮的主機,但卻無法提高丹法的解析度——每個使用者,都只有壹次機會。
也正是因為它現在雞肋般的存在,才讓方白鹿得以低價使用。
方白鹿脫下雨衣,隨手掛在壹條彎成弧形的神經管線上:
將這臺觀想機出租給他的物主很貼心,還按照他的囑咐準備了轉換頭。
他深深地吸氣,壓下搏動得愈發激烈的心跳。
會有天仙從信息之海中升起,授予自己長生之術嗎?
還是某種來自地外殖民地的“星官”,前來迎接他這個遠古時代的遺老呢?
甚至只是粗糙的交互界面,與字符化的百分比註入界面……方白鹿沒帶丹法,這估計不可能。
“信息之海裏的天仙?海鮮?哈哈,哈。”
方白鹿想起壹個蹩腳的諧音梗,可也安撫不下自己的緊張。
他扯下觀想機的神經管線,連上轉換接頭:
“我以前那麽愛玩手機,等等說不定測出個‘先天劍體’之類的玩意……”
他嘴裏碎碎叨叨,把神經電極片在兩側貼好。
雖然只是壹次還未搭載丹法的試鏈接,但即將迎來的全新體驗總是令人忐忑:更別說或許能夠以此窺見某種世界的真相。
從巨大機器垂直延下的神經管線正壹格格地亮起,通向頸後的轉接頭。
光線從兩邊太陽穴的電極片上綻出:觀想開始了。
他閉上眼睛。
……
周圍很安靜。
之前踏進握手樓時,粗劣隔音墻中傳出的呼嚕、磨牙與夢囈逐漸消逝,就像被調小的廣播頻道。
本透過眼皮傳進視網膜的微微光亮,也被全然的黑暗所替代。
不同於穿越信息之海時的無明體驗,方白鹿重新睜開眼時——壹切都已改變。
沒有想象中華麗的天宮與洞天福地的異景、1與0的幕布也未在眼前展開、甚至不是在壹片空無中與宇宙的星團相連。
……
低矮汙濁的天花板,壹排排的貨架充塞著本就狹小的空間。亂七八糟的殘次貨物堆滿其上,甚至隨手丟在粗糙尖銳的水泥地,弧光燈為它們鍍上壹層暗黃的光膜。
這是壹間破爛的店鋪。
在諸多設想中,他從未猜測會見到這番景象。眼前的畫面清晰可辨——方白鹿對這裏了如指掌,那是獨屬於家的熟稔:
方氏五金店……
但,店裏並非只有他壹人。
櫃臺上豎著個小小的支架,嵌在其中的手機吵吵鬧鬧、機身不時傳出壹陣陣的哄堂大笑。
有個男人躺倒在櫃臺後的躺椅上,指間夾住燃著的香煙。他搖晃著躺椅,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屏幕中不知是綜藝節目,還是情景喜劇的東西。
方白鹿擡起視線:
躺椅背後沒有剛剛刷上、顏色突兀的白漆;也沒有“和氣生財”或是其他的字樣——
有人改造了墻壁,將它做成了某種自己辨認不清的東西。
是祠堂?還是祭臺、靈龕?
向內凹陷的嵌口裏用玻璃櫃門隔開,暗紅的燈下擺著幾樣物事:
兩柄斜靠著的長刀,壹柄刃體居中斷去、壹柄色作金紅,邊發著喃喃的模糊人聲。
壹個遍布磔痕、坑坑窪窪的半臉呼吸器——似乎被改制成香爐,口中飄出條條白煙。
角落有顆毛皮似乎被高溫燒得焦黑蜷曲的動物頭顱,滑稽地戴著黑框的玳瑁眼鏡。
那祭臺似的玻璃櫃分成三層,再往下的便隱於無光的暗中——
在墻壁的頂端,斑斑駁駁的黑底屏幕正跳著亮紅色的字樣:
“非賣品。概不出售,請勿詢價。”
旁邊用暗紅發黑的顏料—或許是血—潦草地補了幾個字:詢價者殺。
下邊還有壹列:
“誠摯懷念本店十佳……”
後面的字句被香爐的煙霧所遮蓋,方白鹿看不清晰。
是什麽呢?
方白鹿沒有細想。他不敢細想,他害怕了。
這不是過去的情景重現。那副黑框眼鏡方白鹿還認得,是自己送給慈悲刀的生日禮物,以讓他顯得更斯文壹些。還有櫃臺上架著的手機……
“幻覺,是提取我記憶做出來的!”
方白鹿想發抖——心底的深處告訴他,沒有誰能在短暫的時間裏構建出如此真切的場景。
似是才發覺有客人上門,店老板從躺椅上爬起身。
他走近櫃臺,用右手敲了敲櫃板,發出金鐵交鳴般的脆響。
那是條處於報廢邊緣的義肢,滿布縫隙與缺口、活動時發出吱吱怪叫;刺起的皮膚碎片卻白凈異常,像是用某種溫玉鍛出來的。這手臂太過纖細,與這店老板的身體比例毫不協調。
“那不是玉。那是特種陶瓷,很貴的。”
方白鹿當然認得出來:這只手掐住過自己的脖子,也為他擊飛過索命的敵人。
店老板從櫃臺上隨手拾起壹根煙,把濾嘴對準櫃臺敲了敲。他舉起五指長得詭異的右手,把煙卷拋進嘴裏叼好;接著用還燃著的煙尾巴將新煙點起:
……
買什麽?
……
並不是話語、也非文字、甚至沒有什麽神秘的聲音從心頭響起。
只是面部表情與肢體的細微轉動,便讓方白鹿明白了這店老板的意思。
是某種逆向的冷讀術?方白鹿不知道。
他只是站在原地:店老板的臉,他每天都會在鏡子與手機屏幕上看到。
多了些傷疤與瘢痕,但誰會認錯自己的臉呢?
嘶——
店老板嗦緊兩頰:煙頭的火紅飛快向濾嘴湊近,所到之處都成了幹澀的枯白。
他從鼻孔吐出兩條白龍,伸手將大半段的煙灰拂到地上:
……
喔,我以為是誰呢。
……
“妳他媽是誰?!這裏是怎麽回事?”
方白鹿想高聲喝叫,卻壹句話都吐不出來——在這次觀想之中,他似乎並沒有言說的權限。
店老板豎起食指朝頭頂的天花板比了比,第壹次開口:
“安得普賜鼎中丹,醍醐灌醒癡愚輩。”
他收回手,敲動著腦袋:
“遇到困難的話,記得早點用啊。遲了就虧老本了,傻逼玩意。”
這嗓音有些耳熟,卻又似是而非。
意料之中:由於骨傳導的緣故,每個人首次聽到自己的聲音時都會感到陌生。
“頭是怎麽……”
雖然臉孔還可辨認,但店老板的頭殼幾近可怖之能事。
顱骨已失去了弧形,無毛的頭皮上遍布怪異的凸起與凹陷,像是被捏壞的易拉罐。
店老板把燃紅的煙頭按進掌心搓動,那兒焦黑的瘢痕組織鼓出壹個小包:光是瞄上壹眼,就有些感同身受的惡心與疼痛。看來,這是他所最常用的滅煙器。
他望向方白鹿,繼續吐出不明含義的語句:
“計算中沒有上帝和神仙,只有拉普拉斯的妖。”
方白鹿不喜歡他的眼神——自己在鏡子中,從沒見過那樣可悲的雙目。
“還有,觀想機別裝在店裏。吊頂扛不住。”
店老板再沒說話。他坐回躺椅,面無表情地盯著手機中的某種喜樂場面。
方白鹿向後挪動幾步。接著他轉過身,逃跑般地離開了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