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丹房之中（下）

　　安本諾拉對方白鹿的沈默不以為意。
　　她用還算完好的右手腕推開後頸上披散下來的淡金碎發，把飛劍的神經導線與靈竅相連。
　　靈竅植入在頸椎第二節的正中位置，看起來是壹個正八邊形的金屬凹槽，與周圍的皮膚血肉連在壹起。
　　呲——神經導線的插頭嵌進安本諾拉的靈竅中卡好，發出壹聲低低的結合聲。
　　她的身體壹下子繃直，腦袋向上仰起：這是進入神遊狀態的第壹個信號。
　　方白鹿沈睡前的時代，對這“靈竅”與其配套技術有另壹種叫法：腦機接口。
　　這是壹種將人腦與機器進行連結的技術。在新世紀中，無數人通過靈竅與神經導線在數字空間裏神遊。
　　在他進入白棺沈睡時，這項技術還處於理論階段。而現在，靈竅已經是很多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壹部分了。
　　安本諾拉的眼皮先是微微地顫了顫，隨後愈發快速地抖動起來。
　　快速眼動睡眠是神遊狀態的壹種人體表征：她的思維正轉化為電信號與飛劍溝通著。
　　也就是刀客們口口相傳的為飛劍“塑劍魂，造器靈”。
　　“什麽劍魂器靈的，不就是給飛劍挑幾個自定義選項嗎……”方白鹿心裏暗暗吐槽。
　　他看著安本諾拉腦袋向後仰起露出的脖頸線條，心裏為之壹動：她的脖子與頸動脈已經完全從道袍中暴露出來，就像放下尖刺的刺猬般毫無防備。
　　方白鹿甚至可以看清她脖子上的汗毛與隱隱的血管，壹個鋒利些的東西便可以割開——沒有人可以在大量失血下活下來，就算是練氣士也壹樣。
　　或者是用沙包槍對脖子來上壹發：神遊狀態下的肌肉是松弛的。沒有緊繃斜方肌和頸夾肌保護的頸椎，在沙包彈的沖擊力面前會像壹根炸得酥脆的油條壹樣斷成兩截。
　　如果要鏟除外門道士安本諾拉，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了。雖然他們有過口頭協議，但方白鹿可不是死板且不知變通的人。更別說安本諾拉手上有他最大的秘密，之前許下的合作承諾也不過是權宜之舉。
　　但……
　　方白鹿從丹房的大洞向外看去，連綿不絕的雨幕像是壹面毛玻璃，讓吉隆坡的夜景模糊得像是隨意塗抹出的油畫。畫中有數百萬人，但沒有壹個與他有關。
　　獨在異鄉為異客。
　　在這三年裏，除了方氏五金店的前任店主，再沒有壹個人知曉他“活死人”的身份。現在安本諾拉又算壹個了。
　　雖然之前還在生死相搏，現在倒是少了些敵意。
　　他轉過頭，看著毫無防備的安本諾拉。她倒是毫無顧忌地進入了神遊之中，似乎壹點也不在意可能來自於方白鹿的威脅。
　　方白鹿不禁笑了起來：安本諾拉倒比自己這個商人更信任彼此之間的契約精神。
　　或許，有個合作夥伴也不錯？
　　他在安本諾拉旁邊盤膝坐下，繼續看著安本諾拉煉化飛劍。
　　……半晌過去了。飛劍忽地從地板上漂浮起來，既緩且輕，像是壹枚逆向墜落的羽毛。
　　哢噠——神經導線從安本諾拉的靈竅中彈出，重新收回到飛劍的核心圓柱中。
　　飛劍在她的眉心高度懸停著，凝立不動。
　　嘟——粗糙、單調、刺耳的合成音在丹房中回蕩，這是飛劍的數字劍鳴之聲。
　　飛劍已經被安本諾拉煉成了。
　　原本五色中的湛藍、赤紅、藏青、鵝黃皆已消失，唯唯留下月白壹色。月白色如同無數絲線般從飛劍中噴湧而出，相互交纏編織著。
　　“蘭草。”安本諾拉睜開碧綠的眸子，輕輕喚了壹聲。這似乎是安本諾拉所取的劍名。
　　飛劍通體透白，如同和田白玉，又好似邢窯白瓷。
　　它聽到主人呼喚它的名字，環繞著安本諾拉在空氣中嬉戲遊動著——
　　“哈哈哈哈！”
　　方白鹿看了壹眼飛劍，臉就情不自禁扭曲了。最後實在忍耐不住，笑出聲來。
　　飛劍“蘭草”煉化之後約有半人來高。它的劍刃極其寬大，卻又七歪八扭，好似小孩子捏出來的失敗陶藝作品。劍柄與劍刃相比更加顯得狹小，整柄飛劍看起來倒像是壹柄沒鑄好的鬼頭大刀。
　　加上通體的白色，這蘭草倒像是方白鹿那個時代的3d建模，還是丟失了貼圖的那種。
　　“我對想象東西不太擅長。”安本諾拉眉頭也不擡壹下，似乎根本沒有被方白鹿的嘲笑所激怒。
　　只是本來正圍著她嬉戲的蘭草“噌”地壹下停住，猙獰醜陋的巨大刀刃對準方白鹿，壹副虎視眈眈的樣子。
　　“咳！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歡安本妳這把飛劍的藝術風格。”方白鹿看見蘭草的嗜血姿態眼皮壹跳，趕忙說道。
　　安本諾拉從盤膝的姿態依靠腳踝的力量壹下站起，輕輕撫摸著蘭草的劍刃：
　　“蘭草說，如果妳死了，那麽我也就沒辦法繼續使用它了。”
　　她幽幽的碧眼看著方白鹿，像是荒野中的母狼。
　　“妳別讓我死不就行了？”方白鹿聳了聳肩。
　　蘭草是用方白鹿的身份代碼和生物體征註冊的，只是把使用權限開放給了安本諾拉。壹旦方白鹿被確認死亡，蘭草也會恢復成試用狀態。
　　方白鹿雖然終於下定決心和她合作，但可不代表不留下幾個後手。
　　“那如果我把妳的腦袋和主要器官放在培養皿裏，妳就不算死了吧？”安本諾拉把右手輕輕張合活動了幾下，語氣平淡。
　　還沒等方白鹿回應，她卻展顏壹笑，瞇起的眼睛勾出了壹個弧度：
　　“別廢話了，妳之前不是想問問題嗎？要問什麽就問吧。”
　　“這女人變臉也是有夠快的……”老實說，方白鹿剛剛也被安本諾拉的話嚇了壹跳。
　　他沒有馬上提問，而是敲敲耳朵示意了壹下：“妳這裏有防監聽設備麽？”
　　方氏五金店裏布置了好幾層的監聽幹擾設備，但安本諾拉的丹房裏可就不知道了。方白鹿可不想再多出幾個喜歡四處監聽的好事之徒知道他的秘密。
　　之前他也只是出口詢問關於“仙人骨”的事，可沒敢提起自己的活死人身份。
　　蘭草忽地微微抖動起來，方白鹿的耳朵裏傳來兩聲尖銳得蜂鳴聲，刺得他不得不關掉耳朵裏的聽力增強模塊。
　　它正在同時發出高頻、低頻兩種數字劍鳴。本來人耳是接收不到這種頻率的——要不是聽力增強模塊，方白鹿也聽不見。他知道，這足以隔開絕大部分的音頻拾取設備。
　　就算這時候有人在監聽他們，也只能聽到無意義的高頻噪音。
　　安本諾拉擡起手來，把手彎成拱形蓋住嘴唇——這樣可以防止被人通過唇語解讀談話內容：
　　“好了，妳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