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兵臨城下

　　顧嗣元昨天就帶騎兵護送其妹薰娘送嫁來崇州，除了顧嗣元、馬朝外，林續祿、趙舒翰等人能脫開身，又不畏崇州危局也都壹起到崇州來觀禮。
　　林縛昨日人還馬不停蹄地在鶴城巡視防務，今日趕回崇州，自然要在宅中設宴給眾人接風洗塵。
　　緊迫的局勢沖淡了大婚的喜慶，山上也加強了戒備，東南麓削土覆磚的障墻上刀兵林立，衣甲折射著黃昏時的夕陽光澤。
　　夜宴前，林夢得也上山來陪席，林縛陪眾人在禪院前的場地上觀望山南的江天。風吹過，有幾片落葉飄過，直墜山崖下去，久久不墜到江面上去。
　　“要去沈屙，必學崇州下猛藥不可。”趙舒翰倒不擔心在嵊泗諸島聚集的東海寇會撕破江東左軍在崇州的防線，心裏念著仍是天下大勢、朝廷安危，“我今日走壹趟西沙島、西山河口，林兄在崇州清僧院，查公田，抑豪族，扶弱民，無壹不是中興之策，若諸郡府縣能學崇州，流民不為害，又不虞缺養兵之資，人人勇戰，奢家、東虜何足為患？”
　　趙舒翰雖有大才，卻仍然幻想大越朝能有壹個雄才偉略，英明神武的皇帝將搖搖欲墜的元氏王朝帶出困境。
　　林縛微微壹嘆。在他回崇州之前，崇州的官紳世族勢力已經受到嚴重的摧殘，他在崇州興清僧院，查公田，抑豪族諸策才沒有遇到多少阻力，卻是其他郡縣難以效仿的。
　　顧嗣元、趙舒翰、林續祿等人都知道林縛要忙於防務、兵事，夜宴後便告辭下山回住處去。
　　月灑窗前，林縛坐在案前瀏覽各地塘抄。
　　江東左軍還沒有條件建立壹個完善的覆蓋諸郡的情報體系，林縛主要還是從各地遞來的塘抄、邸報裏，判斷天下大勢。
　　只是塘抄、邸報裏充塞著虛誇瞞報，往往相鄰府縣官方傳出來的消息就迥然不同，報喜不報憂是官場常態。另外時逢王朝末年，諸多官吏也陷入無以自拔的困境，變得戾氣、急躁，傳抄、上呈的消息自然也無法客觀真實，矛盾處比比皆是，幾乎十封塘抄裏沒有壹封值得完全信任。要從這種種彼此矛盾的塘抄裏去偽存真的進行對比，篩選出壹些有用，較為可信的信息出來，就不是壹件簡單的事情——宋佳卻有壹種異乎常人的才能，總是替林縛將最有價值的塘抄放在最上面，並用朱筆將虛張瞞報的地方點出來。
　　林縛連翻了幾封塘抄，都是浙東地區明州、會稽諸府縣的塘抄，他擡頭看向在窗下案前整理書牘的宋佳，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宋佳的臉頰上，使她的膚色看上去膩如潤玉，身姿端雅美麗。林縛將手裏的塘抄放下，問宋佳：“妳認為奢飛熊在嵊泗諸島聚集兵力，做出大寇崇州的勢態，意在誘浙東郡諸鎮軍入彀？都說兩浙提督權次卿生性謹慎，怕是奢飛熊的算盤要落在空處……”
　　“說得好聽是謹慎。”宋佳側過身來，她的書案靠東墻窗外，林縛的書案居中靠北墻，兩人隔著四五步遠，她睜著月下美麗的眸子看著林縛，嫣然而笑道：“說得不好聽，就是膽小怕事——膽小怕事的人，不敢輕易冒險，但壹旦確定自己占據優勢，又會變得格外的貪婪。又正因為權次卿生性膽小，他若反攻昌國，很可能會將手裏的賭註都押上去。妳覺得權次卿會不會是這樣的人？”
　　林縛將案前的塘抄推開，閉目冥思，對浙東局勢也確實有很深的擔憂。但是就眼前的局勢看來，崇州與平江府諸縣都不能形成統壹的陣線，更不要說去影響浙東的軍事行動了。就算奢飛熊有意示弱於敵，也必然會對崇州有大的舉動，才可能誘兩浙提督權次卿踏入他所設的陷阱。
　　想到這裏，林縛有些心煩意亂，不管江東左軍能否成功禦寇於境外，東海寇都很有可能在浙東獲得壹次重大的勝利，扭轉浙東的軍事力量對比，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林縛懷疑他直接給兩浙提督府發壹封公函提醒此事到底能發揮多少作用。袖手站起來，走到庭院裏，看著庭中的月下桂樹權衡利弊。
宋佳看著天時不早，也要回住處休息去，剛走來看到七夫人，六夫人從後宅那裏走出來，她斂身施禮道：“給六夫人、七夫人問安，六夫人清減了許多……”
　　經宋佳提醒，林縛才註意到單柔比上回相見要清瘦許多，憔悴許多。
　　顧盈袖知道宋佳的身份，她與小蠻的心思差不多，看不透這個女人，就不大願意這麽壹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妖媚女子留在林縛身邊，只是冷淡的跟宋佳微微頷首。她有事跟林縛，本要單柔陪她留下來，單柔抽了壹下手，堅持與宋佳先出了院子。
　　“六夫人似乎比上回見清瘦了許多，大婚的事情讓妳們辛苦了。”林縛帶著盈袖往庭院幽暗無人處走去。
　　“妳倒跟沒事似的。”七夫人瞪了林縛壹眼，嗔怨道：“這山上山下都傳遍了，六夫人就弄翻壹盞茶潑妳身上，妳倒是能冷著臉將她訓哭了趕出去。合輒人家緊巴巴的貼著妳，還惹妳不高興了……”
　　“這是哪裏跟哪裏？”林縛握住盈袖嬌柔的小手，說道：“妳不提，妳都快把這事給忘了。當時我心裏想著其他事情，也許語氣不是那麽好，妳幫我跟六夫人道個歉……”
　　“唉，倒是天生欠妳似的。”顧盈袖無奈地嘆了壹口氣，幽幽地說道：“要沒有人提，妳都把這事給忘了，人家郁郁的生了壹場大病，憔悴成這樣子。這女人啊，當真不能有壹點念想，早死絕了心的好。小六也是嬌慣的人，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如今也穿起粗布衣衫來，將寶鈿私藏都捐出來給妳去修兵甲養百姓，妳說我們小女子還真有心懷天下的心胸不成？”
　　林縛壹時無言。
　　“我先過去了，不能惹人閑言碎語，這幾日，妳能留在山上不走？”顧盈袖憐愛地摸了摸林縛的臉頰，軟聲說道：“妳總不能冷落薰娘，她壹個人遠嫁異鄉，心裏多少有些不安。”
　　“我擔心後天寇兵就會大舉入寇……”林縛苦笑道。
有些事態不是他能控制的。江門島外的東海寇哨船多如水鳥，小規模的接觸戰已經圍繞江門島展開，為迫使寧海鎮水營從軍山寨撤出，促使韓載回江寧避險，正式將崇州的軍政大權交出來，靖海水營都龜縮在西沙島南北兩側的觀音灘、月兒灘沒有出動，實際上不管奢飛熊對浙東有什麽圖謀，崇州這邊的大戰也是壹觸即發，不可避免，壹時戰事打起來，自己當真連拜堂的時間都未必有。
　　“唉，妳們男人總是要忙大事的。”顧盈袖縱情地依在林縛懷裏，手摟著他的腰，感受他的氣息壹會兒，便又毅然放開，說道：“妳忙妳的大事去吧，山上不用妳擔什麽心。六夫人那邊，妳當真遺棄她的身子不是完璧，也不要舍不得說幾句寬人心的話，妳要知道女人真是很苦。”
　　看著顧盈袖倩影離開，林縛站在月下，默然無聲，想著六夫人單柔的事情。
　　林庭訓幾位遺孀裏，若說私房所藏，便以給林庭訓生下幼子的六夫人最多。這次到崇州來，將金銀寶鈿珠玉以及十幾匹最上等的雲絲綢錦等貴重物什以及金銀分毫不留的都拿了出來，折算能抵兩三萬兩銀子。
　　析族遷地本身不是受當地人歡迎的事情，即使林縛勢大，也改變不了地方抵觸的心思，以六夫人為首的林家遺孀壹下子捐出來這麽多銀子出來，不僅堵了地方上的口舌，還迫使地方上的豪貴跟著為築城事捐了上萬兩銀子出來，也壹定程度緩解了這邊財政上的緊迫。
　　想著兩年前初回上林裏，單柔視自己如仇寇，此時卻又這般，當真叫天下唯女人最難琢磨。林縛微微壹嘆，回後宅休息去了。也就這壹兩天能睡安心覺，等戰事壹旦起釁，不曉得要熬多少夜才能歇下來。
　　林縛回到後宅也未能安靜，韓載派人送來簽押的令函，在離開崇州後正式授權林縛總攬崇州守備事——這道令函最實質性的意義在於把軍山寨的節制權力也置於林縛手中，蕭百鳴若不借機離開崇州，也就要歸林縛調動。
林縛看過護衛送進房來的令函，披衣坐在床前簽發了壹道命令，要護衛送去東衙：“要寧則臣做率壹哨步卒進駐軍山寨的準備。知會吳知縣壹聲，明日我要求崇州境內壹切村寨社堡的鄉兵武備都要向縣兵房報備，隨時接受調動。我江東左軍將封鎖西沙島兩側江道，迎擊壹切膽敢進犯崇州內陸的東海寇……”
　　林縛在房中睡到淩晨，還沒有等到他拜堂成親的日子，江門就傳來的急報：大股東海寇越過江口，在鶴城北登岸入寇，鶴城司以及維揚鹽鐵司在鶴城北所屬的兩個哨堡很可能已經遭受攻擊。
　　江東左軍十裏壹墩的烽火戍臺體系才貼著揚子江北岸延伸到江門、鶴城草場以及北面淮南鹽場的漫長海岸線都不是江東左軍的防衛範圍，維揚鹽鐵司的鹽丁兵力也多兩萬余人，沿海建有塞堡軍寨，僅鶴城司駐軍就多達千人。
　　林縛翻身坐起，來不及穿衣甲，披了壹件袍子，就下山到東衙去。曹子昂、傅青河、孫敬堂等人也都聚到東衙。要是鶴城司失守，大股東寇海就可以沿著運鹽河侵入崇州東北。
　　鶴城草場稍晚崇州成陸的灘地，整體呈不規則的三角形，鶴城司治所位於鶴城草場西北，實際跟紫瑯山處於南北壹條線上。鶴城司壹旦給攻破，沿運鹽河往內陸走四五裏就是崇州境內，遠沒有從江門到紫瑯山達六七十裏的縱深寬度。


卷六 濤海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