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三百八十七章 人盡其才

　　裴經綸見到李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壹覺睡這麽久。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壹年半以來，自己睡的最踏實安穩也是時間最久的壹次，居然是在敵人的營地裏。
　　所以醒過來之後他發了好壹會兒呆，腦子裏來來回回就壹個問題……我是不是早已想要投降了？
　　這個問題之所以來來回回，是因為會牽扯到太多想法。
　　早就想要投降了，說明什麽？
　　說明他可能壹開始抵抗的決心就不足，說明他從最初想跟著裴旗打江山的心思就不重，說明他對裴旗給他的許諾也許並不相信，又或者是他不認為自己應該是個皇帝的繼承者。
　　他醒來之後，發現旁邊有壹套很新的衣服，他昨天洗過澡之後就睡了，至於發生了什麽他完全不知情。
　　這壹覺睡的比喝醉了酒還要深沈，似乎有壹小段記憶都消失了壹樣。
　　等換好衣服出了軍帳，擡頭看向他守了壹年半的那座眉山，錯覺是……下雪了？
　　眉山已經有壹小半變成了白色。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是自己看錯了，因為哪有雪是從山下往山上覆蓋的。
　　那是寧軍在眉山上灑石灰，才過去了壹天壹夜，寧軍的動作居然能這麽快。
　　快，意味著寧軍的後勤支援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同樣是在這耗了壹年半的時間，寧軍的物資壹直充沛，且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籌措到大量的石灰，這種後勤支援，怎麽能讓人不驚訝不敬佩？
　　況且，寧軍這壹年半的物資消耗，遠遠超過眉山大營的蜀州軍。
　　在中軍大帳裏，李叱正在地圖前和夏侯琢他們商議著什麽，親兵說裴經綸到了，李叱隨即讓他進來。
　　裴經綸在進軍帳之前，先看到了那巨大的沙盤，在壹個棚子裏，幾乎完美復制了整座眉山。
　　如此精細的準備，讓他動容。
　　雖然說寧軍並沒有攻山，可是卻早已做好了攻山的壹切準備。
　　裴經綸走過那沙盤的時候還駐足看了看，他看到了寧軍布置的進攻路線。
　　他心裏壹驚。
　　按照這種布置，打下來眉山並不會太艱難，可是寧軍卻寧願消耗大量錢糧物資卻沒有攻山。
　　這壹刻，裴經綸忽然間醒悟過來了。
　　寧王李叱沒有下令攻山，而是讓人圍困眉山壹年半之久的原因，並不是想活活的把蜀州軍餓死，而是不想讓自己的隊伍有太大傷亡。
　　裴經綸想著，如果這是他的父親裴旗，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嗎？
　　“坐吧。”
　　李叱隨意的說了壹句，然後就又開始和夏侯琢他們商量著軍務事。
　　“拜……拜見寧王。”
　　裴經綸鼓足了勇氣，這才做到能對寧王行禮。
　　“不用客氣，我這裏還需要片刻時間，妳先坐壹會兒。”
　　李叱又隨口回了壹句，然後繼續和夏侯琢他們說話。
　　他們似乎完全不避諱什麽，作戰的計劃是針對眉城的，像是壹點兒都不擔心被裴經綸聽到。
　　不久之後，夏侯琢等人領命離開，這意味著二十萬寧軍要向眉城進發了。
　　李叱走到裴經綸對面，裴經綸連忙起身再次行禮。
　　這是裴經綸第壹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寧王，這個已經被天下人所熟知，且被天下人所敬仰的年輕君主。
　　是的，他沒有稱帝，可他已經是中原真正的主人了。
　　關於寧王的傳說那麽那麽多，裴旗下令宣傳寧王的時候，要把寧王宣傳成壹個殘暴不仁且心狠手辣的家夥。
　　但裴經綸他這樣的身份，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實情？
　　在裴旗書房裏，有大量的關於寧王李叱的調查，這些東西，裴經綸都看過。
　　就是因為了解，他才發現，原本自信的自己，在面對真正強者的時候，竟然有壹種抑制不住的臣服之心。
　　這行禮，這心態，這舉止，甚至有些不敢說話的反應，都是臣服之心的表現。
　　只是現在的他，當然不會想到這些，也許以後的某個瞬間會想起來，然後醒悟。
　　“坐下說話。”
　　李叱坐下來，讓人給裴經綸倒了壹杯茶。
　　“其實也沒有什麽重要事。”
　　李叱微笑著說道：“只是想問問妳，妳要怎麽選擇，是想回眉城去，還是回其他什麽地方，又或者妳想留下？”
　　裴經綸擡起頭看向李叱，眼神裏都是震驚。
　　“我……能走？”
　　他磕磕絆絆的問了壹句。
　　李叱點頭：“妳從未在戰場上殺死我帳下將士，妳的隊伍也沒有殺傷我寧軍士兵，所以妳無需承擔罪責，自然可走。”
　　裴經綸道：“可是……剛剛寧王妳們商量的戰術，我都已經聽到了。”
　　李叱道：“無妨。”
　　只兩個字。
　　這種強大到離譜的自信，讓裴經綸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撞擊了壹下似的。
　　片刻後，他忍不住好奇的問了壹句：“寧王，打眉山大營，妳是圍而不攻，接下來打眉城，我剛才聽聞是要強攻……為何不能也是圍而不攻？”
　　李叱回答：“因為裴旗不是妳。”
　　裴經綸壹時之間沒有明白寧王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李叱起身，走到壹側的書桌那邊，把厚厚的壹摞卷宗拿過來，回到裴經綸身前把這些卷宗放在桌子上。
　　裴經綸下意識的打開壹份卷宗看了看，然後臉色就變了。
　　這卷宗裏記錄的，都是關於他的事。
　　李叱道：“在決定對眉山圍而不攻之前，這些卷宗就都已經擺在我面前了，因為對妳了解的這些，讓我判斷妳可能會因為心疼士兵而投降，雖然妳最終沒有這麽做，但圍而不攻的另外壹個原因更為重要，是我不想我的兵有太大傷亡。”
　　他回頭指了指桌子上另外壹摞厚厚的卷宗：“那是關於妳父親裴旗的。”
　　裴經綸震撼的不知道說什麽好，其實這本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當這些東西擺在他面前的時候，震撼還是抑制不住。
　　可是同樣的事，他的父親也在做。
　　在裴旗的書房裏，關於寧王的卷宗比這裏的壹點兒都不少，可能還要多壹些。
　　所以這種震撼，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妳的父親不會投降，而且如果我還是圍而不攻，眉城大概需要三年左右才會把糧草耗盡，到了這個時候，妳猜測壹下，妳的父親為了保證守軍士兵有體力，他會做什麽？”
　　裴經綸沒有經過多少思考就能回答，可他不敢也不想回答。
　　因為這個答案，太殘忍了些。
　　其實根本不需要等到糧草緊缺的時候，他父親就會下令不再給百姓們分發糧食。
　　就算是餓死全城百姓，裴旗也要把糧食都用在軍中，盡量能多拖壹天就是壹天。
　　“還有壹點。”
　　李叱語氣平淡地說道：“以我現在的身份，可以站在高處來審判他……妳明白嗎？”
　　裴經綸明白，當天下歸屬已經明朗起來，勝利者，當然有資格站在高處審判失敗者。
　　李叱無需說的那麽明顯，裴經綸這樣聰明的人會明白。
　　在這個審判中，裴旗非但是個失敗者，還是壹個殘暴不仁的大兇大惡之人。
　　所有關於裴旗的戰爭，其中死傷，不管是士兵還是百姓，都要算在裴旗身上。
　　這樣的壹個人，必須用征服的方式審判他。
　　“我……”
　　裴經綸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選擇，剛剛寧王說妳可以選擇離開，可他壹時之間不知道離開後該去什麽地方。
　　回眉城嗎？
　　不，他是不會回去的，回去之後他沒有辦法面對任何人，然後再面對壹次被擊敗。
　　李叱也不急，只是靜靜的等著他。
　　良久之後，裴經綸還是沒有回答如何選擇，而是問了他最想問的問題。
　　“寧王，妳為何不殺我？沒有開戰，並不是不殺我的理由。”
　　李叱的手在卷宗上拍了拍：“這裏的記錄告訴我說，妳是壹個會把百姓們當回事的人，妳的眉山大營裏，沒有壹個民夫，且在妳知道糧草已經維持不住的時候，妳下令放走了妳水寨中的所有工匠船夫。”
　　李叱從那壹摞卷宗中抽出來壹份，打開翻到壹頁，遞給裴經綸。
　　“妳少年時候，就多仗義之舉，妳幫助過的都是窮苦百姓。”
　　“妳原本在重州生活，在十來歲的時候，當地百姓就對妳十分敬佩。”
　　“後來妳才被裴旗收為子嗣，但妳每年還都會返回重州壹兩次，見妳的親生父母……”
　　說到這，他看向裴經綸：“我現在需要很多很多妳這樣的人，來安撫和治理蜀州百姓。”
　　李叱起身，在軍帳裏緩緩踱步。
　　“我用人，不論出身，只看品行才能，品行在才能之前，才能在出身之前……妳是敵軍之將不假，但未來妳也可能是造福壹方的蜀州地方官。”
　　“如今重州那邊已經被我帳下大將軍淡臺壓境攻下，那邊真的是急缺可以治理地方的官員……”
　　李叱的話才說到這，裴經綸已經站了起來：“我願意去！”
　　李叱回頭看向裴經綸：“是因為妳父母在重州？”
　　裴經綸點頭：“是。”
　　李叱笑了起來。
　　如果是個此時還有心機的人，應該會比裴經綸回答的漂亮許多。
　　比如我不僅僅是為了父母，更想為了百姓做些什麽之類的話。
　　但裴經綸的回答，就壹個字。
　　李叱道：“我可以無條件放妳走，這是因為戰場上妳沒有造成我軍中有太大損失，可再讓妳做官，那我就要提條件了。”
　　裴經綸俯身道：“寧王請說。”
　　李叱走到裴經綸面前，壹字壹句地說道：“我給妳兩年時間，到後年的這個時候，我會派人去重州暗中查壹查，如果後年重州百姓，不能家家戶戶有余錢有余糧，那妳要領死罪。”
　　裴經綸沈默片刻，像是有那麽壹瞬間猶豫了。
　　可是很快，裴經綸就再次抱拳：“我願意。”
　　李叱嗯了壹聲：“從妳軍中挑三百人，作為妳的親兵營，挑出來後就去重州赴任吧。”
　　裴經綸：“我……我，可以帶我自己的人？”
　　李叱：“難道妳還想帶我的人？”
　　他笑了笑：“妳給不起他們的軍餉俸祿。”
　　在這壹刻，裴經綸的眼睛已經微微發紅，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什麽最終能得這天下的是寧王。
　　他後退兩步，撩袍跪倒在地。
　　“臣，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