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骯臟

　　盧仚在棺材鋪門口張望的那壹會兒。
　　四極坊，崎芳園。
　　這是四極坊東側的壹座院子，就在運河岸邊，園內溪水盡是活水，和運河相通。
　　崎芳園的東墻，也只是壹座六尺高的裝飾性漏花墻。
　　壹座奇石堆成的假山上，精致的花廳內溫暖如春，東邊的窗門開啟，透過碩大的水晶片，可以俯瞰院子裏的上百株怒放古梅，以及墻外運河上的點點火光。
　　有人在冰封的河面上開鑿冰洞，點起火把，或者垂釣，或者幹脆拋下了拉網。
　　時不時的有人歡喜驚呼，想來是捕獲了珍貴的鮮魚。
　　精舍內，三名錦袍男子分席而坐。
　　主位上，是壹名瘦削、高挑，生得英俊卻略顯刻薄、陰狠的青年。
　　這位正是崎芳園的主人，東琦伯丟在鎬京充當質子的第九子齊胂。
　　在主賓位上，是壹名相貌圓潤，舉手投足間略顯放肆的中年男子。
　　他身穿紫袍，胸口、後心、肩頭、手肘、袖口上，都有暗銀色的鯤鵬扶搖圖紋。
　　大胤武朝開國太祖，自稱‘鯤鵬’降世，國朝皇室的圖騰，就是鯤鵬。
　　袍服上能有皇室圖騰，這位紫袍男子，正是當今大胤天子的親叔叔，被封為‘瀾滄王’的胤骍（xing）。
　　花廳中，有壹隊二十幾人的女樂正在彈奏絲竹，曼妙樂曲如仙音天籟。
　　又有壹隊七八人的舞姬揮舞水袖，在花廳中輕舞助興。
　　花廳外，遊廊下，幾名高手庖丁正守著火爐子，全心全意的操弄壹條半刻鐘前，直接從外面運河上的漁人那兒重金收購的三尺金鱗大鯉魚。
　　胤骍‘哈哈’笑著，他受邀來崎芳園，剛剛入席沒多久，但是已經連幹了好幾鐘美酒，白凈的面皮上已經泛起了壹層紅暈。
　　在齊胂的殷勤勸說下，胤骍又喝了壹鐘美酒，然後放下酒杯，朝著花廳中的舞姬們揮了揮手。
　　齊胂‘呵呵’壹笑，用力拍了拍手。
　　舞姬和女樂們悄然無聲的退出花廳。
　　胤骍朝著自己對面作陪的綠袍男子指了指：“世子，大過年的，妳無緣無故，不會請我。這偌大的鎬京，誰不知道我胤骍‘無利不起早’的名聲？”
　　齊胂笑著搖頭：“王爺哪裏話？今日……”
　　胤骍急忙擺手：“別廢話，別用虛頭巴腦的話來對付我。大過年的，都忙得很。我這壹天起碼有上百頓酒宴的請帖飛進府裏，我今天來妳這裏，可是給了妳老大的面子。”
　　哈出壹口酒氣，胤骍瞇著眼，朝著對面的綠袍男子看了又看。
　　“如果不是我有壹份鹽鐵的買賣在妳老子的地盤上，我今天是不會來妳這裏的。所以，既然來了，直說吧，這位小友，有什麽事情求我？”
　　齊胂笑了，他朝著胤骍比了比大拇指：“睿智莫過於王爺。柳兄，妳說罷？”
　　身穿綠袍，紮了壹頂綠頭巾，腰間掛著兩枚綠玉佩的柳梧急忙站起身來，深深的朝著胤骍做了壹揖：“下官柳……”
　　胤骍打斷了柳梧的話，他歪著臉，斜眼看著柳梧淡然道：“妳是官？”
　　柳梧急忙道：“下官柳梧，三年前得的佗山縣令補。佗山縣乃上縣，下官乃國朝從六品的官銜。”
　　胤骍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拉長了聲音：“佗山縣令補。嘖，三年前的行情，上縣，從六品的官，候補的虛職，那也是要八百萬錢！”
　　不等柳梧開口，胤骍很是內行的繼續說道：“不過，這八百萬錢，是直送進天子私庫的。妳其他的上下打點，尤其是魚長樂還要抽壹筆，妳應該花了壹千萬錢才對。”
　　柳梧笑得無比燦爛：“王爺英明，正是這個價！”
　　胤骍斜了柳梧壹眼，冷哼了壹聲，抓起酒杯，狠狠灌了壹大口：“下次再買官，找本王；或者，妳有親戚朋友想要買官，直接找本王。”
　　“本王直接和天子聯系，沒有中間商賺差價，魚長樂和那群小太監，都不能到裏面拿好處。比如說壹個上縣的縣令補，本王這裏只要九百萬錢，足足能省下壹百萬錢，豈不是好？”
　　柳梧喜笑顏開的朝著胤骍連連作揖：“王爺說得是，實在是太好不過了。以前，不是下官身份低微，沒資格覲見王爺您麽？”
　　胤骍很是燦爛的笑了起來：“哎，在本王面前，別提什麽身份低微之類的廢話。有錢就是硬道理，有錢，就是本王的嘉賓！”
　　大笑了幾聲，胤骍指了指柳梧：“柳梧啊，是妳今日要見本王？”
　　柳梧橫跨兩步，走出席位，‘咕咚’壹下跪在了胤骍面前，他擠出了兩滴眼淚，苦兮兮的朝著胤骍訴苦：“世子說，王爺是鎬京城內第壹個有辦法的人。”
　　胤骍眨巴眨巴眼睛，急忙擺手說道：“先別這麽說，這鎬京城內，也有幾個本王惹不起的。太後，天子，大將軍，丞相，太史令，都禦史，這幾個人，本王惹不起……”
　　猶豫了壹會兒，胤骍喃喃道：“還有壹人，也是惹不起的，不過，他已經好些年不在鎬京露頭了，想來已經死在外面了？那，就是這幾人罷。”
　　“只要妳不是惹了他們，妳犯了什麽事？”
　　胤骍朝著胸口點了點，大包大攬的說道：“只要不是惹了我說的那幾個，哪怕妳殺人放火，哪怕妳拉旗號造反呢？錢到位，都好說！”
　　齊胂在壹旁鼓掌笑著：“柳兄，我就說了，王爺是個爽快人，真正是個公平君子。妳的那點事，根本不算事。”
　　剛剛還壹臉苦相的柳梧頓時笑了起來，他朝胤骍磕了個頭，急忙說道：“王爺，下官得罪的……下官也不知道，怎麽就得罪了人，怎麽會被守宮監給下令追捕呢？”
　　胤骍皺了皺眉頭，看著柳梧道：“被守宮監追捕？知道啥原因麽？”
　　柳梧急忙搖頭：“王爺，下官正是壹腦殼霧水呢，完全不知道事體緣由。”
　　胤骍放下酒杯，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
　　“這，可就古怪了，魚長樂那老奴才，也不是個肆意胡為的人。妳，得罪了守宮監下面的哪位將軍？還是校尉？”
　　柳梧攤開雙手，代表自己很清白。
　　齊胂在壹旁輕咳了壹聲：“王爺，柳兄前些日子，家中劇變。柳兄，妳說說罷？”
　　柳梧眼珠子亂轉，朝胤骍說道：“王爺，年前，下官家中，年前……下官慘啊！”
　　柳梧‘嗚嗚’哭了幾聲，舉起袖子擦了擦好容易擠出來的壹顆眼淚。
　　“年前，下官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那天夜裏，突然有人闖入下官家中，殺光了下官滿門。下官得兩位心腹保護，連夜出逃，想起鎬京城中，只有世子是下官的知心兄弟，是下官可以性命相托的至交，這才跑來崎芳園投靠。”
　　“哪知道，下官在世子府上剛剛躲了兩天，就聽說，守宮監在滿天下的緝捕下官。”
　　“這也就罷了，如果是下官有錯，那麽守宮監沖著下官來就是。”
　　“可是守宮監居然，居然連下官的七個姐姐、七個姐夫，壹眾族老都緝拿了去，聽說關押在守宮監秘獄內酷刑拷打，很是吃了苦頭。”
　　“下官惶恐，下官實在是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眼看著，這事情都過去了大半個月了，這年，也過得差不多了。下官琢磨著，看看這事情，能不能拜托王爺，幫下官脫了這樁禍事？”
　　胤骍聽得直翻白眼。
　　好壹個柳梧。
　　滿門被殺光了，自己帶著兩個護衛逃了出來。
　　逃出來也就罷了，跑到朋友家藏著，居然還能安安心心的過壹個年？
　　而且，胤骍也看出來，這柳梧，似乎並沒有多傷心的意思。
　　這，是個極品啊！
　　胤骍摸了摸胡子，喃喃道：“幫妳消掉這樁麻煩，倒也不難，本王親自找魚長樂說話，本王畢竟是天子的親叔叔，這份面子，他要給。”
　　“不過，妳的七個姐姐，七個姐夫，還有那些族老，這麽多人嘛。”
　　胤骍眨巴著眼睛看著柳梧。
　　他的意思很清楚，要放這麽多人出來，得加價。
　　救壹個人，和救十幾個人，這能是壹個價錢麽？
　　柳梧輕咳了壹聲。
　　齊胂壓低了聲音，在壹旁說道：“王爺，柳兄的意思呢，是這樣的。他的七個姐姐呢，女流之輩，放出來也無妨。但是他的七個姐夫呢，您看，是吧，他們就沒必要出來了嘛。”
　　“守宮監秘獄，那是多嚇人的地方？哪年不在裏面弄死千八百個倒黴鬼的？”
　　“多死幾個人，這沒什麽嘛。”
　　胤骍給自己倒了杯酒，他抿了壹口美酒，漸漸琢磨出這個味道來了。
　　他指著柳梧笑道：“妳是……嘿，妳的七個姐夫家，家資不小？”
　　柳梧笑道：“小有薄財，小有薄財。慚愧，慚愧！”
　　齊胂在壹旁笑道：“王爺，柳兄身家豪富，在金谷坊，有數十萬畝良田。他的幾位姐夫，身家比他，也是絲毫不弱，甚至猶有過之。所以，哈哈！”
　　胤骍吧嗒了壹下嘴。
　　他看看柳梧，又看看齊胂，輕聲道：“這事，有點……昧良心。嘖，本王愛財，但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啊！”
　　柳梧伸出了三根手指。
　　胤骍翻了個白眼：“本王，就值三成？”
　　柳梧迅速加上了壹根手指，然後，還朝著齊胂指了指。
　　胤骍看看齊胂，齊胂朝著胤骍拱手微笑。
　　胤骍滿意的點頭，端起了酒杯：“哈哈哈，那，以後大家就是好朋友了。來，來，來，喝酒，喝酒。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