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求活，爭命

　　李欽載印象裏的旱災，大約便是“缺水”，直觀的畫面是幹涸的河床，開裂的土地，以及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百姓。
　　這些印象當然沒錯，可旱災不僅僅只有這些畫面。
　　當土地上明明種著糧食，卻估摸出糧食的產量少得可憐，明明該舉家背土離鄉，卻不得不留在故土等待這點可憐的糧食成熟……
　　這種整日沈浸在絕望裏的心情，除了可憐的農戶，應該沒人嘗過。
　　李欽載沿著田埂慢慢遊走，他很認真地觀察每壹畝田地，他甚至試圖數清楚每畝地的麥穗數量，預估今年的畝產。
　　越數心中越發涼。
　　如今已快夏末，等到秋收之後，這點糧食絕對無法養活壹家人，那時會出現大規模的流民離鄉逃難。
　　那將是壹場災難，關乎百姓生死的災難，也是大唐朝堂和官府的災難。
　　蹲在田埂邊，李欽載忽然道：“阿四。”
　　“在。”
　　“妳家也是種地的，看看這田地，今年收成如何？”
　　劉阿四露出慘然之色，搖頭嘆道：“沒指望了，地裏收成大約只有往年的三分之壹，或是四分之壹，麥穗根本沒長好，很多顆粒都是空殼。”
　　李欽載沈聲道：“若地主免租，官府免賦，地裏的糧食壹粒不少都給農戶們，能過得了今年嗎？”
　　“也不成，五少郎，這根本不是減租減賦的事，待到秋收之後，便是壹場大饑荒。”
　　李欽載沒吱聲了，呆怔地註視著眼前這片沒有生機的土地。
　　良久，李欽載起身道：“走，去村子裏看看。”
　　走進村子，李欽載楞住了。
　　原本他以為村子裏人人呆坐，狀如行屍走肉，或是婦孺嚎啕大哭，男人沮喪捶地。
　　然而村子裏並沒有這些畫面。
　　他看到的是壹片熱火朝天。
　　婦孺們不論大小強弱，皆挑著擔匆匆進出，有的在井邊排隊汲水，有的則拎著空桶走向不知名的遠方。
　　男人們上身精赤，五六人聚成壹堆，正在喊著號子，用壹根尖銳的原木齊力在地上鉆洞打井。
　　更多的人在田埂便不停揮舞鋤頭挖溝渠，田埂漫長而遙遠，偌大的工程令人絕望，可漢子們仍然不知疲憊地揮灑汗水，像壹群執拗的愚公，非要挖開壹條通天的溝渠。
　　炎熱的烈陽下，不時有人中暑暈倒，被人擡到樹蔭下扇壹扇，敷壹敷臉，醒來喘口氣，掙紮著起身繼續幹。
　　李欽載被眼前的畫面震驚了，他沒想到古代的農戶們竟如此不服輸，面對必敗的結果，他們像壹支沖向千軍萬馬的孤騎，仍敢與老天壹戰。
　　前世書本上總說勞動人民如何勤勞勇敢，李欽載壹直以為那只不過是壹句修飾，畢竟生長在城市裏的他，從未親眼見過。
　　今生今日，他終於見到了。
　　畫面很震撼，面對註定的結果，連活了兩輩子的李欽載都感覺絕望的時候，農戶們卻沒有絕望。
　　他們仍在咬牙與天爭命。
　　這壹刻，李欽載終於明白了，造就大唐盛世的，不是朝堂君臣的所謂英明，而是這些籍籍無名的底層百姓，他們才是真正為盛世奠基的人。
　　慢慢走近壹口井邊，李欽載露出笑容，蹲在壹位老人身邊。
　　老人大約六十多歲，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長的年代，算是村裏的宿老了，李欽載觀察半天，看得出老人的工作比較清閑，他負責井邊維持秩序，評估每個打水的人力氣大小，決定他們壹次挑多少水。
　　“老人家，忙著呢？呵呵。”李欽載笑著招呼。
　　老人睜開渾濁的眼睛，見李欽載壹行人穿著短衫獵裝，還牽著馬，壹眼便看出他們是城裏的權貴，於是不敢怠慢，正要起身行禮，被李欽載托住了胳膊。
　　“老人家莫客氣，折煞晚輩了。”李欽載急忙道。
　　老人家嗯嗯半晌，含糊地道：“貴人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就是想問問今年地裏的情況，還請老人家不吝賜教。”
　　老人上下打量他：“貴人是城裏的官兒？”
　　李欽載失笑：“哪有我這麽年輕的官兒，不過是個無所事事的閑散之人罷了。”
　　老人嘆了口氣，道：“今年怕是撐不過去了，老天不想給咱活路呀。”
　　李欽載神情凝重地道：“旱情很嚴重嗎？”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田地，道：“嚴不嚴重的，貴人也看見了。”
　　“若是地主免租，官府免賦，能撐得過去嗎？”
　　老人搖頭：“地裏收成少了壹大半，縱是賦稅全免，家家戶戶都難撐過去，打下的糧食約莫能撐兩三個月吧，不到年底就得鬧饑荒了。”
　　李欽載指了指遠處熱火朝天的農戶們，道：“他們在幹啥？”
　　“想方設法弄水，打井也好，挖溝渠也好，都是為了活下去，老天爺不給活路，咱們自己不能等死。”老人瞇著眼，臉上的悲喜被滄桑的歲月遮掩。
　　“老朽活了幾十年，大大小小的災禍見多了，澇災，旱災，蝗災，雪災，飽壹頓饑壹頓撐了過來，能活下來便是大幸，我這個歲數，已活夠了，可憐這些娃娃們……”
　　遠處，男男女女們仍在拼命地幹活，大老遠挑來兩桶水澆進地裏，連個泡都不冒，開裂的土地瞬間將水吸光，地上又是壹片幹涸，像惡魔詛咒的大嘴。
　　李欽載沈默地看著這壹切，嘆道：“老人家，官府不會坐視不理的，很快會有賑災的政令頒下來。”
　　老人搖頭：“政令是政令，聽說並州城裏的糧食都賣成了天價，有錢都買不到，那些奸商將糧食囤積起來不準賣，就等著糧食歉收後大賺壹筆，官府不壹定管得了。”
　　李欽載眼中的瞳孔微微壹縮，臉上卻布滿了笑容：“並州城的糧食賣成了天價？很多商人囤積糧食嗎？”
　　老人嗯了壹聲，道：“前日村裏老五家的帶了幾十文錢，全家多年的積蓄打算進城買點糧食，應付馬上要來的饑荒，進城壹打聽，壹升米賣二十文，呵，攢壹輩子的錢，還買不起壹升米，咋活？”
　　李欽載好奇道：“以前壹升米大約多少錢？”
　　“糧價沒漲以前，壹升米約合四文錢，黍米更便宜，還沒到秋收呢，已經翻了好多倍，活不起呀。”
　　身後的劉阿四等部曲聞言，皆露出怒容。
　　李欽載卻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然後認真地道：“老人家放心，官府會把糧價打下來的，而且大災之地，必有賑濟。”
　　老人渾濁的眼睛盯著他，訥訥道：“貴人是官兒吧？並州城裏的官兒？”